秋霜尽,冬雪至。
鹅毛飘雪簌簌落在行人肩头,京街萧瑟,百姓议论声伴随着铁链拖动的声音渐渐散开。
自那日圣人雷霆震怒后,许韫华案子查得惊心动魄,像悬在一众官员头顶的利器,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几个下值的翰林远远看着被押赴刑场的前同僚与其家眷,皆是心有余悸。
“这林大人也当真是倒霉,大半辈子本本分分,就动了那么一次歪心思,如今被许大人查了出来,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如今郑家墙倒众人推,二皇子亦是不成气候了。”
“慎言!那林大人投在二皇子门下,攀权附贵,协助郑家一手捏造江南府运河贪污案,如今被查出来,只能说是他咎由自取。”
众同僚摇摇头,各自归家去。
这会风口浪尖,人人自危,谁又能顾得了旁人去,照这形势,要不了几天,郑家危矣。
果不其然,两日后早朝,许韫华复令,彻查清楚崔家贪污案,证实是郑家在背后运作,那笔赃款最后通过黑钱庄流转,记在了二皇子姬妾外家名下。另外郑方闻还一手策划了当年泰安府刺杀案,谋害太子妃与皇嗣。
证据确凿,郑家满门抄斩。
二皇子关押宗人府,无召不得出,至于瑛贵妃,也受牵连被褫夺了贵妃位份,降为嫔,移居偏殿。
后宫中嫔妃本就不多,皇后与瑛贵妃又是进宫年份最久的且育有皇子,旁的位份低微的妃子笼统数数,也才三位公主,年岁都小。
如今二皇子倒台,郑家满门抄斩,瑛贵妃也被降了位份,其余妃子中最高的位份也只是妃,皇后成了这场前朝硝烟里最大的胜利者。
瑛嫔移居偏殿那日,空中雪花纷飞,一众宫女太监低着头跪在院中淋雪,皇后屏退随从,矮身进了简陋的冷阁。
这般天寒地冻的日子,瑛嫔呆呆坐在小榻边,手上连个暖炉都没有,想来是内务府的奴才们使惯了的手段,踩高捧低。
宫里的奴才向来如此。
“妹妹怎也不多添件衣裳,这朝下着雪,天冷得紧。”
瑛嫔看向锦裘披身的皇后,抬高下巴冷然道:“姐姐这是来看笑话的?我这幅惨状也是随了你的意,如今本宫落魄了,陛下独宠姐姐一人,想来也该是春风得意时。”
皇后在她面前坐下,笑容温婉:“这么多年了妹妹还没看透,否则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这后宫里的女人,你与本宫、不过是陛下延绵皇嗣的工具罢了。”
“陛下这么多年,心里只有他的发妻,也就是本宫的姐姐,若她还在,这后宫不会有除她以外的任何女人。”
“本宫能坐稳后位,是因为足够清醒,足够本分,不会去碰姐姐留下的一切,包括她的孩子。妹妹呀,你至今都还不明白陛下的逆鳞吗?”
瑛嫔愣住,旋即癫狂大笑,她咬牙道:“我比你明白圣人无情,恨只恨当初没将那小孽种杀绝!”
瑛嫔此人,已然疯魔。
皇后摇头离去。
当天夜里,瑛嫔便自缢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大雪落了一夜,晨起小太监洒扫发现时,尸首都冻僵了。
皇权之下人人皆是蝼蚁,郑家百年世族,被满门抄斩,那刑场的血流一层,雪覆一层,百姓们有段时间都不敢往那处走近,院门吊着辟邪的黄符箓。
风雪簌簌摧霜雪,屋檐瓦盏覆着厚厚的积雪,乌蒙蒙的天空云层堆叠,京里人家都爱猫冬,这会出来的行人少,各自行迹匆匆。
崔玉棠撑着伞站在京街上,目光悠远朝着西北的方向望,嘴唇几经蠕动,眼睛一睁一闭,温热的泪水夺眶而出。
少时懵懂,父母兄长皆在,他坐在父亲的肩头玩乐,母亲坐在屋里吃茶闲谈,兄长最坏,总是逗他,可也总与他买乳酪吃,替他揍那些说他是傻子的人。
他的大伯虽远在府城,可也常常寄许多新鲜玩意回来,逢年过节的回信问候里总记挂着他,言辞间句句都是爱护。
“爹,娘,大伯,罪魁祸首已伏诛,崔家污名洗清,你们且安息吧,待来日归家重整,崔府门楣不会败落。”
“二郎,雪大了,我们回家吧。”
崔玉棠昂首阔步,走向来接自己回家的人,湿透的眉眼泪中带笑:“嗯,家去。”
回到府中,教暖融融的地龙一烘烤,身上的金裘披风捂得人喘不过来气息,屋内还有炭火燃着,人进去刚坐下,在外头吹久了染上的寒意便退散了。
余晚桃自解了披风,笑吟吟地与身侧的人言道:“这京里是比我们江南府那边要冷,可咱这朝沾了外祖的福,这冬日里是过得比从前舒爽了。”
尤其是还有一大堆丫鬟小厮,斟茶倒水伺候着,金羹玉盏享用着,莫怪人人都羡慕这权贵人家,确实怪享受的。
只是日子长了总不自在。
早些日子长信侯知道了她在尚功局当绣女,便托了舅母去宫里帮她告假,如今整日闲着,余晚桃一时不知道该做甚么了。
之前宫里来了好几次要接崔玉棠进宫,可都被长信侯以他伤势未愈不能见风的理由给拒了,听舅母说因为这个,早朝的时候皇帝还将长信侯臭骂了一顿。
如今身子大好,可是再推脱不得了。
崔玉棠虽及冠但未封王,按制应该是要住在宫里的。
余晚桃这般想着,宫里又来人了。
她抿了抿嘴唇:“二郎,宫里催得紧,不然你还是进宫一趟吧。”
崔玉棠颔首,应了说:“我知晓,总要去见一见的。”
他对所谓的认亲并没有太多的感想,只是宫里那位到底不是旁人,怠慢不得。
崔玉棠进宫许是不会太早出来,余晚桃取了披风来,打算去一趟铺子里,只是还未踏出门槛,那头舅母的丫鬟就来喊人了,只说冬日寒冷,京郊的温泉庄子开了,想约着家里小娘子们一同去顽顽。
长信侯膝下二子一女,女儿嫁入了东宫早早没了,两个儿子随着他入军营历练,现都任职在外地,如今府里除了两位舅母,还有崔玉棠的几个表哥表姐。
勋贵子弟历来瞧不上低门户的人,不过他们外祖家的几个却都是直率豪爽的,许是武将之家没有文官那么多的礼仪规矩,余晚桃跟她们都处得不错。
余晚桃转了方向,往主院去。
一行人都是女眷,分成两辆马车出发,余晚桃同大舅母苏氏和两个十二岁的表妹坐一辆。
车厢宽阔,里面摆着茶具软枕,底部铺着厚厚的毯子,余晚桃膝盖上披着金丝绣的羊绒锦褥,手上抱着汤婆子听两个小表妹在拌嘴。
大舅母苏氏嫌弃她们吵,一人赏了一栗子脑壳,将她们打发到角落去,与余晚桃诉苦:“这些小丫头烦人得紧,整日咋咋呼呼的没点闺阁小姐应有的礼数,在家里是一刻都坐不住,我左右都愁啊,就这脾气京里怕是难找婆家了。”
余晚桃自然不能顺着这话说,她轻笑说:“大舅母哪里的话,表妹如今年岁又不大,正是活泼爱玩的时候,如何好整日拘在家里。”
苏氏听了这熨帖话心里想着也是,两个小姑娘翻了年才十三岁,还能留在家里教几年,倒不用着急,这两年好好寻摸几个小子们的亲事倒是真的。
说到小子们的亲事,苏氏便想起了自家刚认回来的钧哥儿,她拍拍余晚桃的手,说:“钧哥儿身份贵重,陛下最是疼他,年初皇陵春祭后估计就会昭告天下,给他封王开府,你是他的妻子,到时也得上皇家玉牒,京里免不了会议论你的出身,你莫往心里去。”
“你是钧哥儿落难之时娶进门的发妻,皇后不会教你下堂,可你们如今还没有孩子,总是落了人口实,为了子嗣计,定是会有一两个侧妃进门的,你若大度能忍,只当舅母后头的话没说。”
“你若不想旁的人进门,那就得自己立起来,你态度教人看见了,旁人便闲话不起来,再者你们夫妻二人的情分足够深厚,皇后也不好勉强。”
知道苏氏是真心为着她着想,余晚桃字字句句都听在了心里,这些事从崔玉棠身份明了后她也动摇过,若崔玉棠真的碍于身份纳了人,那她会走得毫不犹豫。
只是他们一路走来,从大桑村到京都,早已成为了彼此最重要的家人,她相信崔玉棠不会让自己失望。
余晚桃:“大舅母,我省得的,旁人的那些闲话不会放在心里。”
“你省得便好。”,苏氏满意地笑了笑,忽然想起什么,乐道:“钧哥儿不是认了一个义妹嘛,可寻摸了亲事?要不要大舅母帮你打听打听京里合适的人家?”
“窈儿的婚事还得看她自个的心意,我最近多留意便是,不劳舅母操心这些的。”
“嗯嗯,你有主意便好。”,苏氏不再多言。
到了温泉庄子,余晚桃发现还有其他官员家中的女眷也来了,庄子极大,内里布置得也奢华,她随着苏氏开了一趟眼界。
从庄子回来时,余晚桃撞见了游子涧,又或者说,他是专程在府门外等着的。
游子涧看上去憔悴许多,不似从前官场得力时的意气风发。
余晚桃听说过游家的一些消息,因为那桩贪污案,户部大半官员被撸了乌纱帽,游子涧的父亲也受到牵连,被降职外放。
此事虽未牵扯到游子涧,但这些时日处理着游家留下来的烂摊子,想必日子不好过。
“二郎不在府上吗?”
余晚桃:“他在宫里还没回来,游大哥是找二郎有事?若是不急可告诉我,等二郎回来了我转告给他。”
游子涧一阵茫然,而后开口道:“最近泰安府空出许多位置,我便自请外放出去了,因打算年初启程,想在离开前聚一聚,此去山高路远,往后几年恐怕都见不到了。”
“在离开前,想的只是聚一聚吗?”
游子涧苦笑,也不再瞒她:“也想和窈儿有一个结果,蹉跎许久,这次我想顺心而为。”
“你可算愿意说一句真心话。”,余晚桃对游子涧多了几分满意,想当初刘郯骂他确实也没错。
这两人从未对彼此挑明过心意,连余晚桃都觉得他们成不了,游子涧需要考虑的太多,而窈儿因为自己的身份太畏缩。
如今游子涧主动往前走了一步,两人总算是能有个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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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游子涧打算上门提亲,余晚桃想着她们还住长信侯府多有不便,就搬回了青云巷。
如今两边都没有长辈操持,游子涧请了师长出山,窈儿这边以长兄代父,亲事很快定下,顾虑着年后游子涧要去任地了,成亲的日子在仅有能挑的几个吉日里选了个十二月初的。
算算能有一个月的时间来筹备婚事。
夜里睡下,余晚桃同崔玉棠说到窈儿的嫁妆单子,她撑着脑袋,声音慢慢悠悠的:“咱家家底大多都在江南府,可游大哥任地在泰安府,两地离得挺远,不然在泰安那边多置办一些产业,权当是给窈儿的嫁妆?”
崔玉棠无有不应:“窈儿喜欢做生意,那就把华纱庄分铺开到泰安去,再置田地宅院,这些我让人去办吧,至于其他的随嫁首饰金面,就你来准备?”
余晚桃点点下巴,钻进被窝里打了个哈欠:“行。对了,陛下为何没有留你在宫里住?”
“留了的,我只言挂念家中妻子,陛下宽仁,不曾强留,倒是让我下回带着你进宫去让他见见。”
崔玉棠伸手将自家娘子揽过来,紧紧贴着胸膛的位置,他动了动身体,往床侧挤,手脚相缠,褥角掖得紧实不透丁点冷风。
余晚桃冷不丁被挤到角落去,前面压过来滚烫的胸膛,她伸手推了推,没推动,索性卸了力气,随他去了。
这样冷的冬夜里,有个火炉子抱着入眠也不错。
可睡着睡着,有些爪子就不安分起来了。
余晚桃横起眉毛:“别乱摸,睡觉!我明儿得早起陪窈儿去挑首饰呢。”
崔玉棠讪讪将手挪回腰上。
翌日雪正好停了,日光融融,是个适合出门的天气,余晚桃带着窈儿出门,购买陪嫁饰品,定制婚服。
日子平静如水,一晃而过。
唯一的意外便是皇帝下了旨意,封窈儿为郡主,拟号窈安,令礼部按照郡主的规格筹备嫁妆,操办婚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