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来势汹涌,昨日夜半时分突袭雁门关,守城将军拼死抵守,终究是没有奇迹”裴郁敛下眉眼,缓缓道来。
“刚才我们准备回房间的时候,刚好碰见了来报信的传令兵”
房间内的二人面色凝重。
“回京”
宋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衣袍。
贺愿抱胸倚在门边,眼尾勾起戏谑的弧度。
“不是醉了?”
宋敛想上前牵住他的手,却被轻飘飘的躲开了。
“宋乘景,备四匹快马”
贺愿将外袍穿在身上,慢慢悠悠的开始系腰间封带。
宋乘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对了”
宋敛见他脚下生风往东边走去,忙拿起架上大氅跟了过去。
“舟舟,你睡了吗?”贺愿轻轻的叩了叩门,无人应答。
“劳小侯爷给掌柜留个话”
贺愿转身时,指尖有意无意的扫过宋敛的手背。
“就和系舟说我们回京赏梅去了”
宋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轻笑一声:“好”
他将狐裘披在贺愿肩头,又细心拢了拢:“当心风寒”
谢止的手指在鳌头扶手上敲到第十六下时,殿外终于传来八百里加急的马蹄声。
“雁门关守将殉国!”
传令兵甲胄上的血痂簌簌而落。
“突厥人已占领了雁门城”
香炉里腾起的青烟颤了颤。
谢止看着龙案上那封沾着关外黄沙的急报,忽然想起了早逝的贺骁。
“陛下!”
兵部尚书王洁的玉笏板重重砸在地砖上。
“边境五城换三年太平,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王大人怕是忘了,二十年前贺大将军未出战时,你也是这般说辞!”
平华侯宋戍的银甲撞出声响,他抖开一卷泛黄的地图,羊皮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像未干的血。
“突厥人要的从来不是边境五城,他们是要踩着大虞脊梁直取京都!”
“此时议和,王大人是要让大虞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跪着活吗!”
谢止的指尖陷进掌心。
“侯爷是要用将士的血来给突厥铺路吗?”
丞相轻飘飘一句,引得文官堆里溢出冷笑。
“白袍军如今连马镫都凑不齐,拿什么跟突厥狼骑拼命?”
宋戍猛地扯开朝服,露出胸口狰狞的伤疤。
“本侯十四岁出塞,身上二十七处伤皆是拜突厥所赐!”
他的手指向殿外渐白的天光。
“此刻突厥人的马蹄正踏着雁门关四万守军的尸骨,诸位听不见亡魂在哭吗?!”
宋戍的指尖转到丞相脸上。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突厥又至矣!”
“陛下!”
尚书令崔玟突然跪地,额角青筋暴起。
“去岁拨往北境的三百万两军饷,兵部交割文书与实际收到的数目差了整整一百万!臣请彻查兵部——”
“崔大人好大的威风!”
兵部侍郎李义冷笑出声。
“你可知道雁门马场去年冻毙了多少战马?知不知道雁门大营的箭楼被白蚁蛀空了三座?现在说要彻查,倒像是我们兵部上下都在喝兵血!”
“说够了吗?”
谢止冷冷开口。
“国库空虚,大虞兵力不过突厥的一半!”
他的目光转向宋戍。
“平华侯,朕倒是想迎战,可是有何底气啊?”
“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只要陛下开放武库,许各州府自行募兵,三月之内必让突厥可汗跪求议和!”
“好,好得很!”谢止冷笑出声。
“且不说此举是否会如安史之乱,朕倒想问问你”
“如今大虞,何来武将可用!”
他指向宋戍:“是你?”
指尖转到了崔玟身上:“还是你?”
“又或是你们在座的哪一个人?”
他突然提高了声量,衣袖被甩的猎猎作响。
“敢跟朕立下军令状,说必败突厥!”
“臣,宋敛,愿立下军令状,自请出征!”
宋敛风尘仆仆的从殿外推门而入,掀袍跪地时,脊如冷枪。
“陛下,臣复议!”
贺愿在宋敛身旁微微躬身。
“宋大人自幼跟随臣父亲习武,是如今出征的不二人选”
久久的沉寂——
“臣附议”宋戍出列,跪在了宋敛身前。
“臣附议”崔玟出列,跪在了贺愿身后。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一呼百和。
都是当年受过贺骁恩惠的人。
此起彼伏的声浪中,谢止盯着贺愿与贺骁如出一辙的眉眼。
二十年了,贺家虽散,魂未灭。
丞相见大势已去,也跪在了殿中。
“臣……附议”
“好一个平华侯嫡子!”谢止俯身抓起案上虎符,走下龙椅。
“传朕口谕,命宋敛为二品镇北将军,掌十万白袍军!”
他突然冷笑一声。
“若是兵败,提头来见”
平华侯府内,宋敛斜坐在常待的云亭里。
“唉”长公主长长叹出一口气:“既然做了决定,那便去吧”
“突厥有二十五万铁骑,皇上只给了敛儿十万白袍军迎敌”平华侯宋戍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亭柱上:“这是让敛儿以命相搏啊”
宋敛恍若未闻,拉着站在一旁的贺愿的手,指尖描摹着他掌心的纹路。
“听说城南新开了家酥饼店,是你爱吃的甜口,不如晚些时候去尝尝?”
宋敛声音轻的像是在哄什么心肝宝贝。
“只是可惜”
他仰起头,眉眼如春水化开,耳畔莲花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看不到你的及冠礼了”
“我的小阿愿会想师父吗?”
长公主和宋戍哪里还看不出二人的关系。
宋戍欲说些什么,却被长公主拍了拍手背。
后者摇了摇头,示意二人先离开。
“会想的”贺愿将宋敛的头轻轻的拢到自己胸口。
“多谢你”
愿意替我贺家儿郎守一次雁门关。
“等我把突厥王旗给你带回来”
“好”贺愿声音轻柔:“我等你回来”
出征时间定在了两日后,正月十三。
贺愿端坐于琴桌前。
他忽然想起,初见宋敛那日,奏的越人歌。
当第一个琴音弹出时,贺愿的心乱了。
心悦君兮——
心悦君兮——
心悦君兮——
同一个调子。
琴弦在第七遍重复时猝然崩断。
裂殷红顺着虎口蜿蜒而下。
滴在衣摆上时,如梅花落雪。
贺愿没来由的想到,宋敛上战场时,是不是会流出和他一样颜色的血。
染血的指尖按在冰凉的琴面上,忽然明白那日合奏。
宵宵为何会把“山有木兮”唱成了“心悦君兮”。
琴弦里刻着贺愿见不得光的相思。
出征日,正月十三。
宋敛身为大理寺少卿之时,断案入神,从不因权轻判,攒下来不少民心,这次又是为国出征,自然是万人空巷。
宋敛一身文武袖轻甲,鲜红的披风在风中飘逸如龙。
这是大虞百年来最年轻的镇北将军,亦是百姓口中铁面无私的玉面阎罗。
“要记得照顾好自己,忙起来也要记得吃饭”
长公主拢了拢宋敛身上披风,似乎这样就能让儿子刀枪不入。
“当年你父亲和贺将军出征,也是这样的晴天”
宋戍拍了拍宋敛肩膀,眼中是父子二人都能懂的决心。
“活着回来”
“阿愿怎的没来”宋敛目光落在城门处,那里是如海的百姓。
“怕是路上耽搁了”长公主拍了拍宋敛紧绷的手背以示安抚:“当年指腹为亲,哪能想到有今日的缘分”
话音方落,人群中便传出了一阵骚动。
贺愿与云晚寒从人群中走出来。
贺愿玉冠束起的长发间缠着朱砂发带。
“总得让你先看看我及冠的样子”贺愿唇角微微勾起:“好看吗?”
“好看”宋敛的目不转睛的看着贺愿的眉眼,像是要把这个人刻在自己的心脏上。
贺愿将手中系着五色丝绦的长剑塞到了宋敛手中。
宋敛认得那把剑,那是贺大将军的遗物。
“在白袍军中,将军剑比虎符更好服众”贺愿解释道。
宋敛喉结滚动,忽然攥住那人欲退的手腕,在人声鼎沸中倾身向前。
“别动”
额头相抵时,白芷香混着铁锈气沁入肺腑。
另一边的云晚寒,将手中的药囊和药箱塞到了宋乘景手中。
“药囊随身携带,都是常用的药物,药箱里面有百毒解和阎王谢,就算只剩一口气也能救回来”
云晚寒絮絮叨叨的讲着这一堆东西的用处。
“你……”云晚寒忽然拽住了他的衣袖:“要平安”
宋乘景那张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重重的点了点头。
“吉时已到!”林平安捏着嗓子喝道,当他展开圣旨时,城楼十二架牛皮战鼓同时响起。
宋敛最后望了一眼皇城,见贺愿立在城楼之上,朱砂发带在朔风中烈烈如战旗。
“殿下此局心不在焉,恐要满盘皆输”
裴玟落下一子,阻断了贺愿的去路。
“我在想,朝廷中还有哪些能开口的人”
贺愿的指尖在棋罐边沿轻叩,白子迟迟未落。
“如今文官一脉,殿下已经可以与丞相平分秋色,武官一脉,又大多是贺将军的旧部……”
裴玟指尖轻点西北星位,那里的棋子已经绞杀成困局。
“臣斗胆,殿下实在不用再结党羽,恐引火烧身”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贺愿又落下一子:“只是谢止如今,信任你们吗?”
这话问的没错,谢止多疑,尤其这几年来更甚。
裴玟无奈苦笑:“臣愿意向殿下引荐一人”
“谁?”
“金羽卫统领,裴郁”
“怎么是他?”
“金羽卫不受六部管辖,直接听命于陛下,只是臣听说,裴郁……”
他抬起头,直视着贺愿的眼睛。
“出自封陵王手下”
又是封陵,贺愿突然明白了那日裴郁为何扫视一圈封陵王府便知道已经没有可用的线索了。
如今皇帝暗杀手足已是心照不宣的事情,若裴郁真是封陵王的人,倒是个可用的人才。
“有意思”贺愿轻笑一声,反手落下最后一子,杀出了一条血路。
“裴大人,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