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宋敛临走前广袖一挥,便把那一桌子的请帖囫囵揽在了怀里。
“这些世家贵女瞧着花团锦簇,实则个个都配不上我的小阿愿”
不等贺愿回答,宋敛便又从墙头翻出去了。
那人带着笑的话语坠在青石砖上
“等我来日给你寻个好的!”
“……”
贺愿没搭理他,总归那些请帖也都是要回绝的。
雕花窗棂透进暮色时,檀木镇纸压着的信笺忽地一颤。
贺愿抬眼,正撞见探进书房半张绯红的脸。
云晚寒揪着竹帘穗子,云锦袍角在门边卷了又展。
他像是被檐下新雪浸过的嗓音轻轻落下:“挽歌姐姐说……过几日是小侯爷生辰……”
笔尖悬在纸上凝成墨珠,贺愿望着云晚寒褶皱的袖口。
这孩子定是像小时候一样,搅着衣裳在廊下徘徊许久。
“枣泥圈!”云晚寒突然咬住下唇,耳尖漫上烟霞。
“上元夜那天……乘景哥哥说……说侯府厨子做的枣泥圈比宫里还……”
一声轻笑。
贺愿垂首掩去唇边笑意。
砚中倒影晃着少年绞紧的手指,像极了他幼时攥着糖人又不敢讨的模样。
他这个傻弟弟啊。
“宴席当日你去寻宋乘景便是”
贺愿执起案头鎏金请柬,目光扫过弟弟紧张攥拳的手背。
“至于宋小侯爷那边……”
他故意顿了顿,如愿看到云晚寒猛然抬起的湿润眼眸。
“自有为兄分说”
“当真?”少年眸子倏然亮过檐角将熄的晚霞,雀跃着扑来时带翻两卷《策论》,撞得座下椅吱呀作响。
“当心墨!”
贺愿虚扶住撞进怀里的团云纹锦缎,却摸到一襟冷冽药香。
他的叹息没入少年发间:“枣泥圈要现炸的才好,你可不要误了时辰”
云晚寒蹦跳着踩碎檐下冰棱时,贺愿望着渐暗的天色轻笑。
明日是该让乔叔多备两坛好酒当贺礼了。
毕竟还得哄着宋敛放任自己幼弟在侯府后厨胡闹。
窗柩漏进的风拂起案上诗笺,恰露出“心悦君兮”半句残章。
冬天的日头总是短的惊人。
眨眼间便到了宋敛生辰这日。
贺愿素来厌烦这等虚与委蛇的场合,甫一入侯府便向长公主讨了副棋盘。
此刻他独坐莲池畔的六角亭,青玉棋盘映着冰面。
黑子在他指尖凝成一点冷光。
池中锦鲤倏尔摆尾,搅碎冰面倒映的素色锦袍。
“易王殿下倒是有雅兴”
紫貂大氅挟着腻人的香气卷进亭中,谢闻知晃着洒金折扇挨近石桌,玉冠上东珠正垂在贺愿眼前乱晃。
他今日披着件孔雀翎大氅,银线绣的蝶翅随着动作扑簌簌震颤,倒比池中锦鲤还要艳上三分。
“都说宋家小侯爷生辰宴堪比琼林宴,你倒躲在此处作闲云野鹤?”
贺愿将白子叩在榧木棋盘上:“不比三殿下身强体健”
话音未落,北风卷着帘子撞进亭中。
谢闻知手中折扇“啪”地抖开,生生把喷嚏扇成了风雅模样。
“听闻玄武国以棋观心……”
谢闻知忽然倾身,发间金丝缠玛瑙的流苏扫过棋盘。
“不若让我猜猜,易王此刻想着什么?”
他指尖掠过贺愿执棋的手,在青玉映衬下,那截腕骨白得近乎透明。
“这般品貌屈居王爵着实可惜,若随本王……”
贺愿几不可查的蹙了蹙眉,黑子重重嵌入星位。
“想着三殿下书房暗格里的《龙阳秘戏图》,是该送去御史台,还是直接呈给陛下”
贺愿抬眼时,眸中像是淬了冰:“毕竟七皇子在天牢,很寂寞”
“玩笑!都是玩笑!”
谢闻知踉跄后退,孔雀翎扫翻了棋罐。
白玉棋子叮叮当当滚落亭内,像撒了一地未落的泪。
“三殿下可知?”
贺愿信手拾起滚落脚边的白子。
“在玄武国,妄言者是要被拔了舌头喂鹰的”
他指尖轻弹,棋子擦着对方耳畔嵌入朱漆廊柱,嗡鸣声惊起谢闻知额角冷汗。
紫貂大氅仓惶消失在云亭时,假山后传来击掌之声。
宋敛转着竹扇踱出:“谢三这草包也值得你费心敲打?”
“小侯爷的听墙根癖好倒是越来越精进了”
“非也”
朱砂貂裘拂过石阶,宋敛腰间缠着银链,随着他的脚步轻响。
“我是在数,那蠢货碰到你衣袖几次”
他垂眸看向棋盘,眼中难得的戾色:“三次,该剁三根手指头”
见贺愿仍在摆面前棋盘,宋敛伸出手。
“我的生辰礼呢?”
檀木锦盒在亭下泛着幽光,宋敛指尖抵住鎏金搭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云亭中格外清晰。
红莲耳饰卧在暗红丝绒上,猩红流苏蜿蜒如蛇。
宋敛拈起耳坠时,垂落的流苏帘幕般遮住对面人影,贺愿广袖上的银线白莲在流苏间隙若隐若现。
“南海鲛珠为蕊,玄武火玉作瓣”
贺愿将棋子在指间旋了个花,玉色映得他墨瞳泛着冷光。
“神话说红莲业火焚尽八荒,倒是衬得起小侯爷这把淬毒的刀”
他在这厢如业火焚天,贺愿袍角白莲却在珠帘彼端皎若冷月。
宋敛意有所指的看向对面人广袖上的白莲暗纹。
“是吗?”
他忽然倾身越过方几,朱砂痣在他眼尾灼灼生辉:“殿下既要驯刀,可莫怪利刃反噬”
他故意将气息呵在贺愿耳畔:“云靖若真戴上这枷锁……”
“是加冕”
贺愿虚虚圈住他执耳坠的手腕。
漫不经心的说道:“小侯爷可别恃宠而骄啊”
“云靖……领命”
宋敛特意拉长了尾音,朱砂色大袖如孔雀开屏般旋开,又故意站直了身子让贺愿瞧个仔细。
“看我这生辰袍如何?”
贺愿哪里不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凝视着面前人衣襟处若隐若现的绳结,忽然轻笑:“这衣裳衬你”
这话半分不虚。
那艳到极处的朱砂红压不住宋敛眉眼。
繁复的蹙金绣领口间,那张脸艳得惊心动魄,偏生握着竹扇的指节如浸霜雪。
半寸青玉似的扇骨正抵着锁骨,随着呼吸在殷红衣料上碾出涟漪,生生将奢艳撕开道清绝的口子。
宋敛腕骨轻转,竹扇“唰”地抖开半幅落梅图。
扇坠流苏扫过贺愿搁在石案的手背——白芷混着体温,竟比廊外将谢的红梅还要惑人。
再逢已是除夕夜的醉仙楼。
宋敛掀帘入阁时,满厢烛火都晃了晃。
他左耳垂悬着的红莲随步伐轻颤,猩红流苏掺进泼墨长发,宛如在夜色里蜿蜒的血痕。
眼尾朱砂被火光镀得冶艳,衬得那抹笑像淬了毒的胭脂,让宋敛本就冶艳的面容美的更加惊心动魄。
贺愿掌中清茶泛起涟漪,喉结在杏色立领间微动。
他想起之前在玄武国传说中吸食人精血的艳鬼。
此刻那妖物正俯身在他案前,红莲耳坠几乎要垂进茶杯。
“礼尚往来”
宋敛指尖掠过自己耳垂,在渗血的细小孔洞上停留。
“殿下可要验验这是不是真的枷锁”
“哇”清脆的少年嗓音打断了贺愿接下来要说的话:“小侯爷今天好漂亮啊”
瓷盏磕在案上发出轻响,贺愿抬眼便见宋敛耳尖泛红。
那人惯常握剑的指节正死死扣着酒杯,喉结上下滚动:“宋乘景!把你这个小公子给我拎走……”
“小侯爷分明爱听”贺愿截住话头,指尖推过一盏热茶。
“诶!”云晚寒惊呼道:“若非我缠着哥哥要吃醉仙楼的八宝鸭翅……”
他忽然噤声,原是宋乘景往他嘴里塞了块蜜渍梅子,胭脂红的糖霜沾了满唇。
“你何必如此疾言厉色”
贺愿示意他落座。
“今日是除夕,小侯爷怎么不在府里和侯爷长公主团聚”
“前日连轴审了十四个时辰的云州案,三司的人犯癔症似的互相攀咬”
宋敛倾身按住贺愿斟茶的手腕,虎口薄茧硌着跳动的脉搏:“总得让那些老狐狸以为我还在大理寺里熬着,才方便来见你”
贺愿指尖的茶盏溅出滚水,烫得心口发颤。
“这是玩笑话”
“这不是玩笑话”
宋敛正色道。
“师父二字,你少叫了十九年”
他扳开贺愿僵直的手指,将滚烫茶盏重新注满。
“今岁除夕,合该换我守着你”
“……”
“你下月便要及冠了”宋敛忽然转了话题。
青瓷茶盏与檀木相触的轻响里,贺愿眼尾浮起细碎流光:“小侯爷要赠礼?”
“可有什么想要的,但说无妨”
“呵”
贺愿眼角带着未散的笑意:“当真什么都可以?”
“自然”宋敛倚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摩挲着腰间银链。
“那我换大理寺少卿一诺”贺愿指尖蘸了一点清茶。
宋敛直起身子去看贺愿在桌上写下的字,逐渐洇开的茶渍下——那是个锋芒毕露的“七”字。
“你要劫狱?”惊怒尾音尚未落地,冷笑又裹着白芷出口:“是了,突然出现一个知情者,难免好奇”
“小侯爷以为我是话本里的江湖客?”
“不过是让人去牢里问他几件事而已”
“想必肴华殿觥筹交错,也无人会在意一个天牢里的皇子”
宋敛忽然用腰间银链缠住贺愿悬空的手腕,力道却轻柔得像在绾结同心。
“殿下这是要验我的投名状?”他指尖顺着银链攀援而上,在对方掌心停下。
“小侯爷说能护着我……”贺愿任他缠着,目光却虚虚的落在正在被宋乘景投喂的云晚寒身上。
“我自然是相信的”
窗外烟火漫天,窗内满室寂静。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着碰盏,任冷茶与烈酒在喉间烧出带血的盟誓。
茶酒对弈间,有人将真心话藏在玩笑里,有人把杀机酿成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