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愿二人随着引路侍女穿过游廊时,檐角铜铃正撞碎戌时的梆子声。
听轩阁内八宝宫灯将雕花窗棂映作满地碎玉,鎏金兽炉吐出袅袅青烟,在云晚寒碧清色衣襟上缠成朦胧的雾带。
“请二位公子稍待”
引路侍女垂首奉茶,烛火在她蝶翼般的睫毛下投出颤动的影。
“奴婢们正在备置浴汤,三刻钟后便可沐浴”
她眼角瞥见贺愿颔首时额前碎发轻晃的模样,耳尖蓦地烧红,捧着漆盘碎步退入屏风后。
云晚寒已从药囊取出脉枕,屈指叩了叩木案。
“哥哥过来把脉”
“今日脉象若再带煞气,那碗安神汤可要加量了”
“小神医如今越发有阿娘的派头了”
贺愿解了狐裘斜倚凭几,玄色织金袖口掀起时,裹着药香的指尖按在了他手腕上。
贺愿目光落在虚处,懒懒道:“皇帝倒是奇怪……”
“别动”
少年医者眉心蹙起川字,三根玉指如探脉观音般悬在寸关尺。
贺愿止住了话头,另一手无意识的摩挲着。
“五日前离开雁门时毒气尚在少阴经,如今竟退至少阳经三寸……”
贺愿闻言,从袖中拈出一朵白色小花。
“你看看这个”
花瓣雪白,花蕊如血。
云晚寒捏着花根在鼻尖上晃了晃:“这花……”
“似乎有抑制见山红毒性的效果”贺愿就着他的话说下去:“进京前路过了一片这样的花田,花朵就着北风漫天飞舞,我不慎吸入了几口花粉,感觉身上都松快了不少”
“我还奇怪,虽说京城这不比雁门寒冷,但到底不应该在这寒冬腊月里开花”
云晚寒仔细瞧着花瓣,惊呼一声:“这是大血”
他瞪圆了猫儿一样的眼睛,看向坐在对面的贺愿:“这花我只在药庐里的残卷上见过,想不到竟真有”
他从药箱翻出个木盒,将残花小心收好。
“等回了贺府,我去城外看看……”
话音被门外渐近的脚步声掐断。
见云晚寒仍对着虚空发呆,贺愿忍不住以手边折扇轻敲他发顶:“方才说到圣上封王之事……”
“对哦!”
少年医师突然雀跃。
“哥哥当了郡王,是不是就能在太医院给我谋个差事?”
他边说边将药箱小心的合好:“听说御药房藏着千年肉灵芝呢!”
贺愿望着他发间晃动的丝带苦笑:“我的傻弟弟……”
他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出几道水痕:“圣上这是要把贺家架在火上烤”
“异姓郡王?明日早朝那些朱衣公卿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淹了朱雀门”
“皇帝做的太明显了,让我想不把当年事怀疑到他身上都不行”
云晚寒歪头看向贺愿,手上动作倏然停住:“可……下午你们回来时他不是还赐了二十车稀有药材吗”
“那些药材够你炼三年丹了是不是?”
贺愿忽然捏住他鼻尖:“我的小医仙,若我说那些赏赐里掺着牵机药,你待如何?”
“不可能!”
云晚寒拍案而起,茶杯震着玉壶叮当乱响。
“我验过所有御赐之物,连装锦缎的樟木箱都拿银针试过……”
他的声音在贺愿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渐渐低下去,忽然泄气地扯住对方衣袖:“朝堂上的毒...是不是比见山红更难解?”
贺愿抚过腰间新佩的蟠龙玉珏,嘴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你且宽心,纵是毒入膏肓,我也相信晚寒能将我从阎王殿抢回来”
炭盆里爆出个火星,惊醒了檐下蜷缩的寒鸦。
一夜好眠……
辰时的晨光漫过万字锦地窗,在紫檀木八仙桌上投下细碎金斑。
平华侯执起累丝凤钗时,鎏金点翠的羽翼正巧掠过长公主鬓边步摇。
“当年番邦进贡的凤凰胆,倒不及这钗子衬你”侯爷粗粝的指腹擦过珍珠流苏,惊得花丝镶嵌的凤首轻颤。
长公主染着丹蔻的指尖抵住夫君胸膛:“孩子们要到了……”
尾音尚未落地,云晚寒抽动鼻尖的动作先破了凝滞。
他正盯着博古架上错金铜薰炉,显然在辨认其中混了哪几味安神香。
贺愿云纹靴刚跨过门槛,平华侯已挟着风沙的气息欺到跟前。
七宝腰带上的狻猊兽首撞出轻响。
“你就是贺骁的儿子?”语气没有一丝起伏。
“晚辈贺愿,请侯爷安”
锦袍下摆纹丝未动,唯有腰间玉环泛起微波。
云晚寒跟着贺愿行礼时,梅花纹绉纱帕突然隔开三人,长公主将少年护在身后时,腕间翡翠撞出泠泠急响。
“五十岁的人了,还学不会待客之道?”
转身执起贺愿手腕的力道却轻柔如拈花:“小愿尝尝新贡的蜜渍杨梅,昨夜特意用冰鉴存着的”
平华侯讪讪收回的手转而挠了挠下巴,这个在战场上令胡人闻风丧胆的动作,此刻倒显出几分稚气。
云晚寒忽然轻笑出声,惊觉失礼又慌忙用袖口掩唇,杏色衣襟上绣着的三七草叶随着动作簌簌颤动。
“晚寒过来”长公主左手仍握着贺愿,右腕上的翡翠已滑到少年腕间:“试试这百宜羹,用的正是你娘当年最爱的做法”
银匙搅动青玉盏的声响惊醒了庭院寒霜。
“姨母,我们今日想回将军府看看”贺愿抿了一口勺中银耳羹,甜腻在舌尖化开。
长公主面上笑意晏晏:“是该回去瞧瞧,待敛儿下朝便让他陪你们同去”
染着丹蔻的指甲轻点银壶,侍女会意,忙给云晚寒续上热汤。
“敛儿幼时就喜欢缠着贺将军学兵法,倒是比我这个生母还亲”
平华侯夹起一块水晶鹅脯放进了妻子碗中:“陈年旧事,何苦让孩子们沾染”
他转向贺愿时,目光掠过少年腰间新佩的蟠龙玉珏——那是昨日圣旨随赐的易王信物。
“听敛儿说,皇上封了你为异姓王?”
晨光斜切过贺愿低垂的眉眼,在青玉盏投下蝶翅般的阴影:“姨父也听说了”
这不是问句。
昨日宣旨太监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御史台的折子飞进宫中,墨迹未干的“外戚擅权”四字还带着血腥气。
平华侯想起昨日宋敛说这话时的语气。
“陛下既赐了丹书铁券,你便安心受着”他喉结滚动,咽作叹息:“总归你父亲血洒雁门关时,该挣的体面都挣下了”
贺愿睫羽轻颤,看着枸杞在羹汤中缓缓沉没。
昨日宣旨太监尖利的“易王千岁”犹在耳畔。
长长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情绪:“我知道”
日头升到了最高处,将军府门前的青石板泛着寒光。
云纹长靴踏碎了一地树影。
云晚寒搀着贺愿下了马车。
宋敛斜倚在雕花车辕,玉箫在指尖转出一泓冷光,忽而开口道:“乘景,乔叔耳朵不好,你叩门的手势该再重三分”
宋乘景手上动作还未加重,老管家开门的吱呀声混着北风便灌入耳中。
“贵客是……”老管家浑浊的嗓音戛然而止。
他颤巍巍扶着门框,目光掠过贺愿腰间晃动的玉环,最终钉在了贺愿脸上——那里凝着与故主如出一辙的眉眼。
“小公子……”老管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惊得贺愿踉跄了几步,老管家又确认般的说了一句:“您是小公子……”
贺愿俯身去扶,袖口中散出药香:“您就是乔叔吧,在玄武国时常听母亲提起您”
“老奴等这声‘乔叔’……等了整整十九年啊......”
几滴热泪如血般砸在了青石板上。
“夫人……夫人可回来了吗”乔正望着马车垂落的青锦帘,喉头滚动着等待贺愿的回答。
贺愿声音放低了几分:“母亲前两年已经随父亲去了”
老管家怔怔望着少年单薄肩头压着的重裘,忽觉满庭北风都成了缟素悲哭。
他颤巍巍转向始终静立的云晚寒,青年天水碧色衣上的银线云纹正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这位公子是?”
“这是母亲当年刚到玄武国捡到的孩子,随母亲姓,名唤晚寒”
云晚寒颔首:“乔叔”
“原来是二公子”
宋敛忽然以箫抵唇,清咳声惊破凝滞天色:“我说乔老爷子”
“您家小公子咳疾未愈,是要让他在风里演完这出《忠仆记》吗?”
将军府前厅的雕花窗棂透进几缕斜阳,浮尘在光柱中游弋。
褪色的朱漆梁柱间依稀可见盘蟒金纹,青石砖缝里残存着几片鎏金瓦当。
这座府邸就像垂暮的老将,盔甲斑驳却仍挺着嶙峋傲骨。
宋敛屈指叩响乌木案几,青筋微凸的手掌托着越窑秘色瓷盏。
盏壁竹纹在暮色里流转,倒映着他似笑非笑的眉眼:“如今封了易王,府里合该多添几房姬妾”
他刻意将“易王”二字咬得绵长,目光如钩子般扫过对方腰间玉环。
贺愿端坐如松,任由茶汤在舌尖漫开:“雁门风沙里滚过的人,消受不起温柔乡”
他搁下茶盏时,袖口金线绣的暗纹在光影间倏忽一现:“乔叔,如今府中有几人?”
“如今府内除了老奴,还有三个小厮和四个侍女……”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被晚风惊动,叮当声里裹着声叹息:“都是将军旧部……身上有点功夫,也足够忠心”
贺愿颔首:“那便够了”
他放下手中茶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今日府内可以住人吗”
乔正忙应道:“可以的……后院的房间一直都打扫着呢”
贺愿起身,广袖扫落几片茶沫。
他侧首时额间垂落的墨发割裂了半张面容:“领我去看看吧”
这话是冲着乔正说的,眼尾却扫向宋敛:“小侯爷既对将军府如数家珍,想来可以自便”
宋敛玉箫尾端的朱红流苏突然静止。
他斜倚着花梨木太师椅,喉间滚出低笑:“自然”
宋敛望着那道挺拔背影穿过月洞门,忽然开口:“你觉不觉得……”
“这病秧子比那所谓的第一舞姬有趣的多”
这话是对宋乘景说的,捧着牛乳茶的却云晚寒突然呛咳出声。
“哥哥等等我!”云晚寒慌忙起身,牛乳茶在盏中晃出雪浪。
贺愿驻足回望的刹那,指尖正点上他眉心:“当心摔着”
语气虽淡,却卸了三分寒霜。。
宋敛手上玉箫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心:“我倒是觉得他比第一舞姬逗着好玩”
宋乘景急得耳尖泛红,十指翻飞如惊雀:“公子慎言!”
他腰间错金刀随着手势轻颤,在阳光下划出细碎金芒。
宋敛眯眼辨认那些疾飞的手势,忽然低笑出声。
将玉箫抵在唇间吹出半阙诡谲音调。
暮色中他的目光如蛇信,舔过廊下飘动的雪色衣袂。
“这算是……”
宋敛思忖着开口。
“契如故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