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归想,三变不敢……
这货看着吊儿郎当,某些时刻嘴上还不把门,但内里却是个受了教化拘束的,那种旁的人看来极其老土的“吃了就得还账”的念头,他根深蒂固,轻易不敢“坐实”了“负心薄幸”的名头。这点龙湛拿捏得太准了,做这个局诈旁人不一定诈得上,诈他陆弘景一诈一个准!他就在局外守着陷在局内出不来的猎物,面上哀怨隐忍,心内气定神闲——他等着他给出一个像样的交代来!
交代什么的,三变想了千八百遍,想出啥好招没有不知道,反正又过了十来天,当中又吃了数回“窝边草”,然后庆朝皇帝颁下旨意,让他们班师回朝,大小金川这场持续了三年有余的战事终于了结了。
战事了结之后,三变的去向成了问题,依着庆朝常例,家中有至亲老迈需要照护的,朝廷应当将人放归乡,在家附近给派个闲散职位,半是体恤半是犒劳吧,然而这样的犒劳和体恤,放他这儿却是颇多踌躇——阿祖年岁大了,再要掌家也显出力不从心来了,他“天高任鸟飞”地在外逛荡了这么些年,山雀儿浪够了要归家那没得说,扑棱棱飞回去,团个窝就成,可他自认是只“鹰”,扑棱不了,一天天在家“囚”着,非“囚”出病来不可!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这事儿太好解决了,不就是娶个媳妇儿的事儿么!帝京之内与陆家门当户对的虽然不多,但也不老少,找个大媒说合说合,给他配个像心衬意的,男婚女嫁,一同过个一两年的,待女方生落孩儿,便带着孩儿留在帝京,一来可看顾老幼,二来,可在老人手下先学着,慢慢接手掌家的重担。男方么,自然是“男儿志在四方”,接着回他那虎牢关去,一年回一趟家,回一趟家看一回老幼,歇几个月的,说不定转年又要添丁进口,下趟再回来,又多了一个叫他“阿爹”的。满庆朝的武将,只要是外放边地、家里又有老迈需要照护的,基本都是这个路数,所以说嘛,除了老萧和牛马大夫翟世用还有傻小子林征之外,没人能看懂三变的焦头烂额。像他的拜把子兄弟张思道,人家就很不能理解他瞻前顾后、伤春悲秋、哼哼唧唧所为何事,他要说是因为阿祖年岁大了,自个儿不知如何才能两全,老张一准笑死他——你都这个岁数了还不“齐家”,人家早婚娶的,孩儿都能帮着打酱油了,咋想的你!
没咋想。他想不了。他也说不出口。只好在回帝京的路上粘着老萧,巴望着人家能给他支俩招儿。老萧看他怪可怜的,就问他几个问题:一,你能不能跟陆太夫人摊牌?他一颗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好吧,这条路行不通。二,你能不能跟你家干儿子摊牌,就说那些“孟浪”都是中蛊之后的胡搞乱来,做不得数,你与他还是干亲关系,其余的说不上!
他回他,“那不就等于对人家说脱了裤子咱俩就往床上滚,穿上裤子咱俩就当没这回事儿么?!”。
嗯,那不然呢?
他蔫了吧唧的哼哼:那我可做不来!
这也不行,那也做不来,那你说你待要如何?!
只见这货抱着肚子缓缓蹲下去,脑袋埋膝盖里,半晌不出声。
“咋?吃坏肚子了?”老萧也不扶他,就觉着这货是装出来的。全没想到这货这段时日被这破事儿带累了胃口,吃不下睡不好,脾胃也给折腾出了毛病。当然,也说不好有一半是被那金刚降魔杵“杵”的。
“萧大仙儿,还有没有第三条路了?”这货气若游丝地问道。
“有,看你敢不敢走。”
“你说说看。”
“实话实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瞒的时日越长,你要扯的谎越多,还不如一起头就说明白,要伤心也就是伤那一下的事儿!”
“……”
“不是我说你,都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反倒磨磨唧唧,平日里的决断哪去了?!”老萧到底看不下去他这么窝在地上缩成一坨,一把将他扽起来,拿腿勾了张凳过来,安他坐下,然后接着说,越说越语重心长、老气横秋,“你对龙湛到底怎么个意思,要是没那个想法,趁早快刀斩乱麻!”
到底怎么个意思,他也说不上来啊,打从捡他回来,转眼也过了十来个春秋了,养个猫儿狗儿的都还能养出感情呢,何况是人!但这种感情,跟那种“死生契阔”式的又不一样,中蛊之前不一样,中蛊之后要说有变化,根由也只在那条骚情的虫子身上!
“……你就别赖外边的东西了啊,外边的东西能进到你身上,多半是命中注定的孽缘!就事论事吧,你到底打不打算和龙湛当面摊牌?”
“……摊不了。我做不出来。”隔三差五地睡人家,还敢跟人家说“咱睡你是身不由己,你千万别当真”?!即便面皮厚过城墙也说不出口哇!
“行吧,你做不出来,那就回帝京慢慢和太夫人磨!别一顿全说了,分几趟慢慢说,太夫人的宽容大度庆朝闻名,对外人都能宽容了,对着自家曾孙还能死顶到底么?”
“……那你说我咋开这个口?说我跟自家干儿子睡过了,也不敢去祸祸其他姑娘家,婚娶一事就这么算了吧,至于陆家的宗祧,看看能不能从旁宗里边挑一个有出息的接上?”
“……你就非得这么实诚是吧?”老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咬牙切齿,就差动手揍他了。
“不然要咋说?!你说一个我听!”
“你就不会说自家心有所属,今生今世,除了此人之外不作他想?!”
这一下就听出来了,老萧当年顶他爹的时候就这么说的,到了现在要出馊主意,也只有这一招。
“然后呢?”
“然后再慢慢叫她知道,这人是个男的。”
“……你还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那你还有什么不得了的好主意?真有主意也不会一路上死缠着我硬要我给你出主意!”个死老萧!一张嘴是把十殿阎王都装进去了么?!你听他说出来的话那叫话么?!
“要我说,这事儿还是你不对!”没提防死老萧还带给他补两刀的,三变傻眼了,开口瞪眼地望着他,一时没想到回嘴。“你看,从根底里你就不该给人家机会,给了机会给出事儿来了,又怨人家将你挂住了,下不来台,能怨得上么?”
三变默了半晌,小小声道,“我又没怨谁,单是怨我自个儿,再说了,这时候说怨不怨的还有用吗?我纯是不知该如何往下走。”
个死老萧接口道,“你就是想太多,既想又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你若不总想着两全,那破题的法子多了去了!”
三变牙疼似的托腮坐着,心有戚戚,“那就这俩法子,没别的了呗!唉,牙疼!”
“有。你听了更要闹牙疼。”
“你说。”
“两边都说瞎话瞒着。对着太夫人说现如今还不想婚娶,对着龙湛说这事儿得从长计议。两边拖,拖到拖不动了,你再自个儿上去受死!”
“……”三变听了跳脚,忍不住蹦起来捶了死老萧一顿。
他俩是纯玩闹,但看的人可就不定这么想了。
从大小金川回帝京这一路,龙湛一双眼没离开过三变。其他时候倒也罢了,到了吃睡时节,你就看吧!蛮子的殷勤献得,连傻小子林征都受不住了!挨着三变坐也就坐了,夹菜也就夹菜了,拔鱼刺也就拔了,犯得着专意说上一句“你手还没好利索,我喂你”么?!那千朵万朵的桃花冒得他们一桌人都坐不住了,先是牛马大夫,接着是老萧,最后到林征,这帮人接二连三地撂筷条儿告辞,三变如何使眼色人家都瞧不见,到了最后,单剩他们俩留桌上肉麻!夜里歇宿的时候更是了,都不用人说,蛮子要了一间两人歇宿的上房,打扫干净了,开着门等着三变进去,三变硬着头皮从人家门口路过(没法子,他满以为负责要房住店的人会给每人要一间单间呢,没曾想到了要睡觉的时候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然后吧,蛮子还特有心计地把房要在了楼梯口,他若想下去再要一间,非得从人家门口过不可!),人家倚门而立,就这么看着他打门前过,只在他抬脚要下楼时,幽幽说一句:“就剩这一间了。”,他收脚往回走,想着要不还是到老萧那儿凑合一夜吧,人家又加了一句:“算算时日,鬼蛊也该发作了,闹起来动静不好听。”
这叫啥话?!啥叫闹起来动静不好听?!
三变怒起心头,刚要接上去对嘴,忽而一转念,想到人家说不定就等着他对嘴,好跟他有来有往地“调情”呢,这就不说话了,蔫头耷脑地蹭蹬着往回走,靠着二楼的栏杆走,又成了黄花鱼溜边儿了。蛮子还是幽幽地看着他,看得他浑身竖鸡皮疙瘩,那骚情的虫子还跟着捣乱,弄得他怎么也迈不动腿!人家见他慢下来了,以为他是抹不开面子,就快走两步追上来,轻轻把他拖进屋去,关门落锁,还放下窗栊,接下来要做什么,傻子都猜得出来……
老萧无意间看了一路,他本来不是做暗事的人,看这一路纯属巧合。也不是看一路吧,他是从三变路过龙湛门口,想要下楼开始看起的,直看到“关门落锁”。这一路看下来,咋说呢,他觉着龙湛的举动就像大户人家里刚勾搭上少爷,但还没过明路的“通房丫头”,在“少爷”面前扮着隐忍大度、委曲求全,在“外人”面前恨不能满世界宣扬——这是我的,都别动啊,想都别想!不谙世事傻了吧唧的“少爷”是初探“□□花”,干那事儿的时候是又爽又怕,既怕又盼,全不知道自个儿已落入彀中,成了人家一碟小菜……
真是有意思极了,回帝京的路上有好戏可看了。
三变不知道老萧的小肚鸡肠,也不知道老萧一直等着报当年“望山跑死马”的仇,更不知道人家等着看他与龙湛的一出好戏,反正他只要跟龙湛锁进一间屋里,一准是满脑子糨糊,干啥都迷迷瞪瞪的,顶多到两人倒身上床之后的一小截,他还能忆起来,其余的,直到天光大亮,日时过午,他都不记得了。能记得的地方都相当丢丑,还不如不记。好比说,经过昨夜一夜,转天他起不来床,直到近午才下楼,早饭午饭一起吃,那时节老萧他们几个的眼神,那种全盘了然的意味深长,想起来就堵得慌!还有,老萧在经过他身边时拍拍他肩膊说道:“保重身体!该进补就得进补!”,当时就够闹心的了,没承想到了晚饭时节,蛮子居然专登为他做了一份煲仔,掀开盖子一瞧——好么!那么大一只团鱼,还放了鸡子儿、牛鞭之类,一锅大乱炖!还有闹心的呢,蛮子还有话说,他给他各夹了几筷子,而后温柔款款地说道:“多吃点,补补。”
补你个舅子的补!你少闹我点儿就好了!
脑中的话差点没说出口,后来看看四周,再看看那一锅大乱炖,他没了脾气,说了有啥意思呢?这一桌子的人还不得把这话当成是“调情”啊,不说了。他默默撂下筷条儿,说了一句“吃饱了”,推开凳子离席。蛮子端起煲仔追在他身后,左右缠磨,走哪缠哪,看样子是非要他吃完那一煲不可!
老萧他们把那俩当西洋景看,看了一会儿,老翟忽然开口道:“哎,当年咋没看出他俩是一对儿?”
林征接口说道,“对啊,我也没瞧出来。”
老萧狐媚兮兮的脸上挂着一抹笑,“你们没瞧出来的东西多着呢!”
林征傻乎乎地问道:“还有啥,要不殿下您给咱说说呗!”
老萧回他,“比如说啊,你们家头儿逃不出人家手掌心去,你瞧出来没有?”
“……那还真没有……咱只瞧出来头儿家里那关估计不大好过……听说老陆家多少代单传,照这么下去怕是传不成了……”
他家头儿当然知道这么下去肯定传不成了,所以去帝京这一路,他家头儿一直想的是要么天上下大雨,走不了了,停下来歇它十天半月的,要么前头的路叫大水冲塌了,过不去了,停下来歇它个仨俩月的,奈何天不遂人愿,他们这一路行去风和日丽,走一个月晴一个月,天天月朗星稀,这么走下去,明日就要进帝京了。
这几日,三变明显不爱说话了,眼角眉梢都是愁,可愁死他了!
“少爷”这么的愁,“通房丫头”还要天天撩拨,搞得“少爷”脾气上来了,一通发散,“通房丫头”立马就扮上了,扮他的隐忍大度、委曲求全,傻乎乎的“少爷”心肠一软,“通房丫头”夜里又有机可乘了……
老萧他们几个天天看这个,看得腻烦了,趁着进帝京,一个两个都寻借口开溜,撇下三变独个儿去扛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