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是沈听澜的徒弟?”
夜幕已临,祝乘春推开轩窗,一瓣桃花自夜风而来,落于手中,原本流血的虎口已平滑如初。残剑被他收缴了去,抛上抛下地把玩,“本君倒是记得他早些年收了个大弟子,那小孩儿表面上文文静静的,心思又多又杂。本君提醒过他,让他多注意些。”
齐云霄使劲揉按太阳穴,受过重创的身体又流了不少血,有些虚弱。他强撑着靠在床头,一双黑眸死死盯着祝乘春:“你说的是大师兄林昭然,我是师父的二弟子齐云霄。这把剑,是我二十七年前进剑冢时,师父亲赐的。”
提起师父,脑中便浮现出林昭然的脸,这位师兄早他一百年前拜入沈听澜门下,上对宗内长老进退有度,下对外门弟子谦和有礼,是位谦谦君子一般的人物,在门内风评甚好。他和林昭然住在不同峰,依稀记得幼时,林昭然每次来拜访师尊的时候,还会顺道给他带些山下的小玩意儿。
是什么时候变成如今这般同门相轧的呢?
头脑一阵阵眩晕,胸口一片雍堵,滞涩难言。
祝乘春勾唇。这剑修小子什么心事都往脸上挂,旁的人一猜就透,难怪弄得这么落魄。不过笨一点也好,好骗。
他回到床边,故作叹息:“本君与你师父乃是至交好友。你既是他的徒弟,又有霞云残刃为证,本君往后绝不会再害你,你且安心待在风月道里养伤吧。”
齐云霄依旧警惕,才几个照面,他已经被骗两次了,谁知道这老狐狸安的什么心:“我凭什么信你?”
“就凭这个。”
祝乘春似是早便知晓他要问什么,自衣袖掏出一物。齐云霄顿时震惊得瞪大双眼——
不为别的,这颗悬浮在祝乘春手中、青翠欲滴、云烟缭绕的珠子,不就是玄冥子想要的青霞珠吗?!
“我宗至宝怎么会在你手中!”
青霞珠一直以来由宗主掌管,齐云霄不清楚宝珠的作用,师父也没同他说起过。他甚至只在宗门画卷里见过这颗珠子的模样。
祝乘春眯起红眸陷入回忆:“你师父当年卜了一卦,大凶。他就把这东西丢给作为好友的本君保管——论谁也不会想到,堂堂第一仙宗宗主,竟和风月道春君有私交。这下你该信了吧?放心好了,本君不会害你的。”
剑修脸上的表情还是很犹豫。
“桃花契既已结成,便不能轻易解开”温凉指尖点在了他眉心,随着手指的触碰,齐云霄的眩晕感稍有缓解,五瓣桃花纹重新亮起粉光,“除非你和本君同练双修功法《欲海七重天》,若无法进境第四重天,桃花契自然会解。”
欲海七重天?这功法名字一听就很不对劲啊!
齐云霄脸色发青。但祝乘春可不管他想不想修,抬手便抛给他个绣着桃花的小乾坤袋:“好了,莫七想八想,功法和风月道的令牌都在里面。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该歇着了。”
齐云霄面皮抽动,眼睁睁看着祝乘春褪去外裳,钻进里面的被窝。半晌,剑修咬牙挤出一句话:“你们风月道……结道侣都这么随意吗?”
老狐狸取下发冠,一头雪发丝滑垂落,蜿蜒枕间,他支着下颌,笑着纠正道:“是我们风月道。”
齐云霄默了片刻,抱起一只枕头,想去外间找张床随便应付一下。可腰上突然多了一只手臂,将他拉进身侧人温热怀抱中。
“祝乘春!”
剑修像只炸毛的猫,压着声音低吼着:“强扭的瓜不甜!”
“本君知道,这不是没扭么,抱一下而已。”话说得天经地义,可腰上那只手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
齐云霄浑身僵直,后背紧贴那人柔软腹部。刚刚还能拿残刃反抗一下,现在残刃被“收缴”了,他彻底没辙了。
房间的灯一盏接一盏熄灭,只有镜前一对花烛缓慢地燃着。祝乘春的呼吸声渐渐均匀,像是睡熟了。
齐云霄无心入睡。他过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如今被邪道春君以此等亲密姿势搂着入睡——尽管对方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出格举动,可他就是别扭,浑身刺挠,好像无数蚂蚁在身上爬。
默念清心诀。没用。那人的体温隔着两层衣服传过来,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腹部。他能想象到祝乘春单手抱着自己的样子,银雪似的白发散落枕间,那人每一次的吐息都轻柔拂过自己后脑,吹开几根青丝,痒痒的。
尝试搬开那只胳膊。也没用。那玩意死沉死沉的,要不是肚子上的温度,他甚至怀疑那不是胳膊,是个石磨。
他将这归咎于自己经脉受损。
反正也睡不着,他干脆拿出祝乘春给的小乾坤袋,借月光细细辨认那人给的玉简——《欲海七重天》。
将神识沉入玉简,他很快弄清楚了,这是一本上古合欢宗创造的神功。此功法一共有七重境界,从“情丝绕”到“大欢喜”,和道侣的契合也由浅入深。他仔细看过了,只有到了第四重天“合欢境”才需要肉身双修,如若迟迟无法进境则会解除桃花契,不禁放下心来。祝乘春的确没骗他。
按神功所述,与道侣结成桃花契后,要在十五日月圆之夜,将二人发丝与九十九种药材放入炼丹炉,炼制成“情丝丹”服下,丹田内会生出一缕情丝,即成功进境第一重天“情丝绕”。
“情丝绕”的具体描述是五感提升百倍,还能习得招式“千丝缚身”,在齐云霄看来只一点坏处——“对道侣产生依赖感”。
没关系,他是剑修,心性坚定,区区此等困难,无所畏惧。
又往后瞄了几页,倦意上涌,他打了个哈欠,脑袋歪在枕头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全然忘了自己正惬意地睡在原本很抗拒的某人怀中。
齐云霄没有转头,于是也不知道——月色下,身后的祝乘春根本没闭眼,一双狭长红眸将他的一系列动作尽数看在眼中。
这小崽子真是有趣得紧。明明一开始还对自己反抗至极,一副贞洁烈男模样——现在却安安静静躺在自己怀里,还乖巧预习神功,是接受现状了?
沈听澜倒是收了个好苗子。
祝乘春悄然拉开衣襟,低头看去,左胸处浮现着艳丽的桃花纹路,那朵桃花像是从血肉中生出来的,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着。
纯阳之体的血果然好用,竟是将情咒压制到了初始状态。就算这次和之前一样神功修炼不成功,往后也可以借齐云霄的血时时压制情咒。
二人各怀心思,相拥眠于春夜。
翌日清晨,齐云霄悠悠转醒,身侧已不见人影。他盯着头顶的大红幔帐看了许久,直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齐师弟,你醒了吗?”门外传来弱弱的声音,齐云霄听出来,是昨日有一面之缘的金发少年。
他迅速系好里衣,披了件外袍在肩上,起身去开门。门外的小少年着一身蜜合色交领广袖袍,正端着银盆,一双琥珀色圆眼睛讷讷地望着他。
人总会对漂亮可爱的事物产生好感,齐云霄也不例外,他侧身让金发少年进门:“你是……?”
小少年乖巧开口,声音清脆悦耳:“我叫闻琴,是春君大人给我取的名字。”他的眼睛漂亮又灵动,白玉脸颊浮现出一抹粉红,耳缘后的金雀翎羽在晨风里轻晃:“春君大人说,你是门派新来的小师弟,大人让闻琴照顾你,服侍你起居。”
说着,举起银盆,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水和一块干净毛巾。
齐云霄也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呃,其实我不用……”
闻琴扬起可爱的小脸,执意端着脸盆:“这是闻琴的任务!春君大人说,齐师弟身上的伤很重很重,不可以逞强的。而且,闻琴也需要做这些锻炼双臂。”
齐云霄只好接受了这孩子的一片好意,伸手接过毛巾,道一句:“多谢。”
擦了擦脸,他随口扯了个话题:“闻琴……师兄,你说的锻炼双臂,是什么意思?”
闻琴将毛巾拧干,搭在银盆边缘,才腾出手,将广袖一直撸到最上面,露出缝针的线脚:“因为,闻琴的胳膊是缝上去的,要多锻炼!”
?
一脸天真地说出这种事,很诡异啊!
闻琴见他呆滞,抿嘴一笑,有些害羞地放下袖子:“另外一边也是缝上去的,师弟要看嘛?”
齐云霄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你……嗯,疼吗?”
闻琴乖巧摇头:“不疼的。”
小少年接上去的手臂比原来的肩膀更苍白些,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
齐云霄不禁很好奇,在这样一个漂亮无邪的小家伙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闻琴整理好衣服,端起银盆,一只脚迈出门的时候身体一顿:“嗷,差点忘记了!春君大人给齐师弟准备了疗伤的药浴,穿过这片千劫桃坞,就在东边的醉胭殿里!”
齐云霄应下,穿好衣服便朝外走去。
桃林依旧明媚,仿佛无尽的春光在此停留。原来这里叫“千劫桃坞”,他暗暗想着,加快步伐。穿过桃林,东边有一座以粉白二色为主基调的高大建筑,门匾上书“醉胭殿”三个金粉大字。
然而走进之后,大厅里出现了三道门廊,入口处皆浮现出隐约的阵法光华。齐云霄不想走错路,拉过一名路过的修士:“借问一下,春君在何处?”
那名修士露出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齐云霄,直把人看得浑身发毛后,露出个迷之微笑来:“大人在中间门廊尽头左侧偏殿里,齐师弟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