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榆的房子好像跟外面的环境完全不一样,跟他自己的也不一样,完全素白的墙面,他的客厅似乎没有待客的用处,所以都是书架跟柜子,也都是白色的,电脑桌跟椅子也是从前万嘉旅送的,他好像都搬过来了,他好像抽烟得频繁,窗户口的飘窗放着烟灰缸。
他没有沙发,也没有地毯,一张宽大厚重的木桌边上立着一个落地的灯,上面都是书籍,台历,抓夹上是平板,边上还有整齐的眼药水,水杯,推拉的抽屉里露出来的都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多的是咖啡。
万嘉旅推着自己的轮椅走过来看。
他拉开了抽屉,他的钱包里还是夹着当年写的纸条,下面是厚厚的汇款单,汇的是万嘉旅在高中时候用的学费卡。
万嘉旅的手指有点儿抖,谁他妈要他还了。
再往下,他看见了自己扔掉的小鱼儿车钥匙,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车钥匙会在这里。
他眼睛有点痛,生气地关上抽屉,谁他妈要你捡老子的东西,捡垃圾。
万嘉旅吸着鼻子一扭头,又看见几年前的鸟,它变成了一个标本,连毛都没有少一根。
他有点疑惑地看着这里,又看见他扣在桌面上的照片,拿起来一看是当年他从西北作恶回来时候在机场拍的照片。
那时候他比现在更青春,边上还有个碰一下会摇的亚克力小玩具,上面是万嘉旅的一寸照。
他遗留在他宿舍的游戏机,手柄,帽子,项链,保温杯,手骨架上戴着他随手编着铜圈戒指,当时送给他的旧手机被一个个零件拆解放在展示框里,那枚耳钉被钉在绒盒里,绒盒有点褪色,连他当时的试卷都被放在透明的文件袋里。
这些都在架子上面,他的荣誉证书却被压在地上,随意放置。
万嘉旅站在这里的时候不太明白,他抓着桌子从轮椅上站起来,扶着墙面坡着脚去厨房,男人在下面条,有温吞的雾气,他的厨房实在简单,一目光的白色。
他抓着门站在门口,他转过头来,手还是插在兜里,他的头发软趴趴的,眼镜遮了点雾气,看不清他的眼睛。
“饿了?”
“谁饿了,”万嘉旅拎着自己的脚,瓮声瓮气,“痛。”
他的口气里带着欲盖弥彰的撒娇,只是他自己察觉不出来。
“你有点感冒了,”纪榆捞着锅里的面条,“就别淋雨了。”
万嘉旅撇撇嘴,手指扣着门,一句话也不说。
“你坐吧。”
“坐哪儿啊,连个沙发都没有。”
“椅子。”
“累死了,我要躺着。”
“那你...”
这儿除了卧室,真没地儿躺了。
“我要洗澡。”
“卫生间没有扶手,你洗澡不方便,晚点儿我送你回去。”
“我家卫生间也没扶手啊!”万嘉旅一听他要赶自己走就有点烦躁,但是他外面那些东西,就算他撒谎也没用啊,“我再不洗感冒了。”
纪榆不说话。
“你,你要过年了你也没年货啊,”万嘉旅抠着门,“水果,也没有的吗。”
纪榆把面条端出来,放在桌子上。
“吃饭。”
万嘉旅一瘸一拐地出来,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纪榆把椅子拉过来给他坐,用尺子把桌子上的片子,资料,病历划到一边,又坐在电脑前面。
“你看进去了吗你,这一页你都看多久了,”万嘉旅吃着面条,“你倒是鼠标划一下我都当你真看了。”
纪榆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还在看,比较复杂。”
“呵,有什么复杂的,我都不想戳穿你,”万嘉旅趴在桌子上吃面条,脚还是不舒服,他屁股一挪一挪地挪过去,“痛死了,又冷。”
纪榆叹了口气,把他的脚搁在自己脚上,松开鞋套。
“给你牛的,单手弄,好痛的。”
纪榆另一只手捏着他的鞋套,给摘了一下,掉下来了。
缝了十七针,开了三个刀口,“快能拆线了。”
“你给我拆呗。”万嘉旅说。
“我拆线很痛,力气太大,找女医生给你拆,尤其是靠近这儿,组织少,会比较痛。”纪榆淡淡说。
“学艺不精就说学艺不精,”万嘉旅道,“一个博士拆个线拆不明白。”
他滑着椅子,清理之后拿来碘伏给他涂上。
万嘉旅忽然又感觉委屈了,这本来就应该是他的活儿,都快拆线了他都才第一次干,他涂碘伏根本就不痛。
“不想吃了。”
“放着吧。”
“拿件衣服给我穿。”
“柜子里自己去拿。”
“我不要!”万嘉旅推了他一下,“你去找。”
纪榆有点儿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去给他找衣服。
“我穿睡衣。”
万嘉旅站在卫生间门口,“给我洗澡,我脚断了。”
“不太合适。”
“他妈的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没看过还是没做过啊草。”万嘉旅骂骂咧咧地开始往地上扔衣服,他就不信这么冷的天他就把自己放在这里受冻。
冲锋衣的衣服脱在地上,过了水的毛茸茸白色毛衣也被他甩了,纪榆只看见了他肩膀上淤青还有痕,他的脊背比从前更瘦,他纤细的小臂上不知道被抽了多少次血,现在紫色的淤还未化完,他手臂上的疤是当年来找他的车祸,这脚他总是不好好平躺架起来,这肿起来的程度都知道他在外面一个人瞎折腾了多久,他才磨痛的手,红红的眼眶,他有点倔又有点委屈地看着纪榆。
纪榆打开花洒的一瞬间万嘉旅的瞳孔一震,这惊慌地样子让纪榆眨了多次的眼睛,他管关灭了卫生间的灯,只有薄薄的月光撒进来照明。
“见不得人啊。”万嘉旅说。
“最近怕水?”纪榆花洒浇过万嘉旅的头顶。
“嗯...”浓重的鼻音,他靠在纪榆的怀里,“我不好。”
纪榆淡淡地出了一口气,他因为脚的问题穿得都是宽松的运动裤,脱的时候他扶着纪榆的手,但是没听见嘶的一声,他的耳朵被花洒的水声遮盖,他把裤子扔出去,圈在纪榆的脖子上,“我想你。”
像猫哼,流浪了好久的猫回来的第一晚的吃饱躺在暖软床上蹭着主人的哼。
纪榆垂着眼皮给他洗澡,拿来浴巾给他擦头发,百叶窗投出菱形的光,打在纪榆的眼眶,万嘉旅摘掉了他的眼镜,他却依然给他擦头发。
万嘉旅闭上眼睛献上了吻,他在退让万嘉旅却不肯罢休,他觉得自己没错,他无比确信,他就是爱自己的,他站在这个房子里,感知到如那废墟坍塌一样千斤沙石和植物根系将他砸落包围,像那时候滚滚的泥流与未歇的暴雨一样淹没窒息,管中窥豹一样瞧见了一点点他的心意,在所有变形的时光里各不相干的生活,徒劳又单调地爱着自己。
万嘉旅觉得他有一万种臭不要脸的方式把他弄回来,见过他跟自己乱缠时候的眼睛,见过他情潮褪去后的余韵,见过他的禁欲又情动的呼吸,他盲目的心跳,颤抖的亲吻,疯凿的爱欲。
他步步紧逼,在狭窄花洒的热水里索吻,他开始不耐烦,开始掐痛他的耳骨,撞击在墙砖上的时候万嘉旅无所顾忌,腿断了就再修一次,还能把老子痛死不成?
万嘉旅这连日来的怒气全部都撒在他的脸上,他又掐又咬,抵在冰冷的墙面浑浊地呼吸,他狠狠咬在他裸露的肩膀,纪榆却像安抚一只发疯的兔子,任凭他红着眼睛,痛到要喘息也依然数次地推开。
纪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情景下他还能在瞬间分辨热水与热泪,他开始无力地投降,包裹他的浴巾掉落,他钻进了纪榆的睡袍,他在里面瑟瑟发抖,红着眼眶。
“你不要我了吗。”
“我改好不好。”
他吞咽着自己的鼻音,“我害怕。”
“你不在,我每天都睡不好。”
“看见柜子怕它砸下来。”
“听见水声怕它来追我。”
“你不在,我每天都吃不好。”
“看到猪肉就想吐。”
“闻到霉味就发晕。”
万嘉旅埋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腰,发烫的脸颊混着眼泪通通沁在他的胸口,“纪老师,我应该怎么办?”
纪榆仰着头叹了口气,黑暗的卫生间里,他无限的怜惜在眼底,伸手拖住了万嘉旅的屁股,抱着人往卧室走。
万嘉旅圈着他的脖子,却怎么也不肯下来。
“纪老师,”万嘉旅卷着他的头发,歪着靠在他的肩膀,“你说你也想我才行。”
“你发烧了,我去给你找药,”纪榆从他的手心拿过眼镜,垂着眸子说,“听话。”
万嘉旅一骨碌钻进被子里。
他在外面烧水,找药。
万嘉旅光溜溜躺在他的被子里,熟悉的味道将他瞬间包围,真是弄不懂怎么这么廉价的洗发水在他身上就感觉好闻,明显超市促销的吗。
“纪老师,我要来你这里住。”万嘉旅闭着眼睛说。
纪榆没理他。
“我要天天跟你一起睡觉。”万嘉旅笑得有点儿甜,“一起上班,一起过年,虽然你这个地方环境真的是烂得没边,但是算了,万哥就当体验生活了。”
万嘉旅在被子里打滚,看见自己原来的拖鞋就在他的鞋边,床头柜里都是肠胃药跟没开封的他习惯品牌的牙刷,但是放在一起的是他自己廉价的冻疮膏。
他的手机就在边上,万嘉旅偷偷输密码,果然还是当时设的万嘉旅的生日,他瞧了一眼微信,朋友圈里那条还在,这个山炮居然会「仅自己可见」这种洋气的操作。
他随便翻了一下,只见他的微信收藏夹里,只有一条语音,发送人是18岁的万嘉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