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秉雪这才满意。
他慢吞吞地后退,很直白地打量周旭,视线从上刮到下,再刮回来,讲真,有点不太礼貌了,这要是搁东北,高低都得来一句你瞅啥,说不定还要比划两下。
但周旭没反应。
自从方秉雪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之后,这人的眼神就有点虚了,当俩人的身体几乎相贴,方秉雪把脸凑过来时,那短密的睫毛就快速地眨了几下。
然后,周旭偏头过去,没再看对方。
也就错过了方秉雪的目光。
“行了,”周旭清了清嗓子,冷硬着脸,“我带你去找人。”
领到前台拉倒,他伺候不了这种醉鬼。
可醉鬼还是杵着不动,仰着下巴,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周旭耐心有限:“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秉雪开口的时候,感觉喉咙里还滚着一团火,语速无意识地放软,放慢,像在撒娇:“上厕所……未遂。”
“你不早说。”
周旭直接伸手,一把拽着对方的小臂:“走。”
方秉雪没防备,被带着往前踉跄了好几步,他这会儿腿窝是软的,身体差点不受控地跟上,感觉自己像是被人用摩托载着狂飙,速度很快,晕眩感骤然出现,方秉雪往外挣:“慢、慢点——”
“就在前面拐角,”周旭都没回头,“你刚是不是走错地了?”
方秉雪还在叫:“你等一下……”
可周旭不肯回头。
他的肩膀真的很宽,手又很大,不由分说地握着方秉雪手腕上面的一截,攥得很紧,攥了整圈,拇指轻松地挨住中指,方秉雪盯着那铁钳似的手,心想,周旭的掌围大概是28厘米,按这样推测的话,身高……
可他没法儿继续想了。
粮食酒的后劲儿强烈地往上涌,方秉雪皱眉,抬高音量:“我让你停下!”
周旭这才站住,终于松手:“到了。”
饭店的厕所很小,破旧的木门半开,里头的插销毫无生机地耷拉下来,周旭还有心思调笑:“等会别在里头睡着……”
他不笑了。
因为方秉雪猛地转身过来,表情痛苦地,吐了。
很嫌弃自己似的,边吐边叫,说好脏啊,怎么这么脏啊!
他双手抓着周旭的衣襟,像是好容易在这乱七八糟的环境里,找到了唯一可靠的依托,健康而蓬勃,带着旺盛的生命力,腿软,撑不住身体,方秉雪眼泪都呛出来了,脸色苍白。
周旭腮帮子绷得很紧,脸色很臭。
他按着方秉雪的脑门,给人往外推,可就这一下的动作,对方像是被抽走了骨架似的,眼看就要往地上跌,周旭眼疾手快地伸手,揪住对方的领口:“站好!”
已经有保洁员听见动静过来了,拎着拖把,见怪不怪的样子:“别踩得哪儿都是啊。”
周旭身上被弄脏了,方秉雪比他更脏,几乎无从下手,听见动静后,这人才艰难地回头,从自己衣兜里摸了摸,找出张纸币递过去:“不好意思……”
保洁年龄挺大的,见状就笑了:“哎呀,不用不用,你们赶紧去收拾收拾吧!”
与此同时,方秉雪的手机正好响起,周旭已经受不了了,狂吼着催促:“快接,让人来接你!”
他一边吼,一边扯出纸巾,胡乱地给方秉雪擦脸,太狼狈了,脸上全是泪,额发黏在了脸颊上,就是周旭手法太粗暴,几乎是照着脸呼噜,方秉雪的脑袋都被带得晃了好几下。
手机是拿出来了,但是醉鬼手不稳,几次都没给翻盖打开,周旭直接夺过来,拇指顶开折叠屏,递到对方面前。
看到显示屏上的“小李”,方秉雪不动了。
他迷迷糊糊地想,今天是不是工作日,喝酒符合纪律要求吗,有没有报备?
这些周旭自然不知,他只感觉旁边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喂?”
“雪饼你在哪儿呢,”小李的声音传来,“怎么半天不见你?”
方秉雪还在微微喘气:“我喝多了头疼,自己先走了……不好意思啊。”
对面笑起来:“哎呀,我就说这酒劲儿大,他们还一个劲儿起哄,你怎么回去的啊,有人送你吗?”
方秉雪毫不犹豫:“有人送的,放心……啊!”
小李“咦”了一声:“你怎么了?”
没什么,是周旭擦完脸,又粗鲁地用纸巾给对方擤了下鼻子,手劲儿大,可能把人捏疼了。
“真没事?”
“嗯,放心吧。”
好容易敷衍过去,挂了电话,人又恢复成那种迟钝茫然的状态,周旭也打了个简单的电话,然后把擦完手的纸巾一块丢地上,对保洁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刻喜笑颜开地点头,说应该的。
刚说完,方秉雪凑过来了,直勾勾地盯着他。
两秒钟后,周旭伸手按住对方的脑门,又给人往外推了推:“离我远点。”
那人可能还没醒完酒,皮肤挨着烫乎乎的,但还要坚持往前,抵着周旭的掌心,突然笑了。
笑得周旭心里发毛,唰地一下,给手收回去了。
“旭哥,”方秉雪笑着说,“你这是要去哪儿换衣服,带我一块呗?”
周旭转身,拔腿就走。
方秉雪在后面跟着,经过拐角的时候,还低着头挡脸,嫌现在的自己太难看,身上脏,怕人看见。
到了楼梯口,周旭停住,对方没看路,一头撞到他的后背上,不动了。
周旭黑着脸:“你谁啊,我让你跟了吗?”
“不行,”方秉雪哑着嗓子,“我又想吐了,你快点。”
周旭:“……”
他彻底没了脾气,认命地带着人上到了三楼——这家店是个朋友开的,生意爆好,今晚公安局一个叫老闫的熟人拜托他,说帮忙留个包间,周旭正好在附近办事,想着过来见个面,喝一杯就走。
结果,就被这祖宗给粘上了。
三楼是住宿的,一排红木门的小房间,周旭从服务员手里接过钥匙,开门的瞬间,方秉雪就飞也似地冲了进去,钻进厕所继续吐。
周旭给上衣脱了,皱着眉头检查了下。
他这边的情况稍微好点,基本只在衣角和鞋子上沾了些秽物,没那么狼狈。
里面传来呜呜咽咽的声音,还在嚎,说我真的好脏啊,我不香了。
周旭无语了,他就这样赤着上身走过去,靠住厕所门框:“你行不行?”
方秉雪两手撑在马桶上,弯着腰,咳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可能是真的很嫌弃自己,开着换气扇,一边吐,还要一边按抽水键。
缓了好一会儿,方秉雪扯了张纸巾擦脸,又去洗手池那洗了洗,扭头过来:“……好了。”
真是吐得太急了,脸颊上爆出好几道细小的血丝,衬得眼尾格外的红,嘴唇也湿淋淋的。
周旭冷笑:“刚才不是挺厉害的?”
方秉雪摇头。
周旭见不得这种磨唧样,直接赶人:“你先出去,我洗完澡就走,房间给你开好了。”
他看对方醉成这样,今天别想能顺利回家。
方秉雪低低地“哦”了一声,给人家让位,刚往外走了两步,就听见厕所门“砰”地一声砸上了。
而花洒的水声,也瞬间响起。
酒精全部吐出去后,神智清明些许,方秉雪浑身一僵,不对,他突然反应过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还没上厕所!
“周旭!”
方秉雪拍着厕所的门:“你先别洗,我要上个厕所!”
“神经病,刚才怎么不说?”
哗啦啦的水声里混杂着男人的吼声:“憋着!”
方秉雪脑子彻底清醒了,一切的发生,就是从他要出来上厕所开始的,莫名其妙地搞成这样,他咬着牙:“你还有多久,不行我出去找……”
“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很好,方秉雪倒抽一口凉气,骂了句操。
他顾不上自己还穿着脏衣服了,扭头就往外走,转动门把手的瞬间,后面传来很响的一声。
周旭给厕所门踹开了。
花洒都没关,他就草草地在腰间系了条白毛巾,脸色黑得吓人:“过来!”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脸可以在乎的了,方秉雪破罐子破摔地回去,表情麻木。
周旭没有给他让开,抱着胳膊打量。
方秉雪做了个深呼吸:“让开。”
“刚才,你就是这样在走廊上堵我的,”周旭挑了下眉,“是不是因为河里那会,我抽了你一巴掌,所以你逮着机会报复我呢?”
方秉雪的嘴紧紧抿着,从咽喉里挤出:“等会再说——”
“先说啊,”周旭姿态怠懒,笑意带了点无赖:“是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是有心欺负人,就是今晚着实郁闷,莫名其妙被拦着吐了一身,等会还得找朋友帮忙送衣服,肯定得出口恶气。
“周旭,”方秉雪目光平静,“你再不让我进去,耗着时间,我可能就要弄你身上了。”
周旭愣了下:“什么?”
而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立刻反应了过来,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腾一下红了:“你、你说什么呢!”
方秉雪看着他:“我说,你再这样拦着我,我弄你身上,你还得收拾。”
周旭傻了,成了个锯嘴的葫芦。
而身体已经率先做出反应——
老老实实地侧身,给人家让出位置。
然后走到床铺那,坐下,使劲儿搓了搓脸。
怎么说呢,方秉雪这人长得好看,端方清隽,唇红齿白的,这种长相容易给人留下不经逗的错觉,事实上,除了最开始惊鸿一瞥的杀机外,周旭总觉得这人看着腼腆,像知识分子。
怎么就能堂而皇之的,说这样的话呢。
不知羞!
那会儿凑过来的时候,周旭都没好意思真的闻,只当这人喝醉,打发过去就得了,那么现在已经醒酒,还能坦然地厚着脸皮,给他搞得有些招架不住。
正想着呢,厕所那边突然传来声音,周旭没听清,抬头“啊”了一声。
隔着门,混着水流,微哑的嗓音显得很黏糊:“我说,我衣服弄湿了,洗完澡再出来!”
周旭站起来:“哦,好的,我知道了。”
那边不吭声了,只留下水声。
哗啦啦,哗啦啦——
仿佛海浪温柔地冲刷着沙滩。
周旭又坐回去了,目光落在厕所门口,那是对方进去时脱下的鞋子,一双白色球鞋,竟然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分污垢。
看来吐的时候上了心,避开了自己的鞋。
周旭沉默地看了会儿,脑海中莫名出现一个想法,就是那个叫什么雪饼的人。
脚还挺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