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域的夜。
继续了无间隙地漆黑着,如同被墨汁厚厚涂抹百层。
声嘶力竭。
争吵倦了。
慕晋淳旋身坐在椅子上,一手怒拍把手,一手怒指姜薇,大声道:“北疆长胜君说不定已经快马加鞭,直奔南域王宫,为汐惜报仇……兵临城下……本王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你交到北疆长胜君手上!”
“我确实是无辜的啊!”姜薇脸容抽搐,眉宇之间颤栗着一种难以启齿的紧张,“其实……我只是……我只是寻思着……慕汐惜是北疆长胜君心尖上的人,慕汐惜还怀了北疆长胜君的孩儿……我惧怕北疆长胜君,我又害怕慕汐惜记恨我从前对她不好……所以……所以我才命人送些东西去北疆,用以示好,希望慕汐惜既往不咎……谁知道她突然就死了!我实在是冤枉的!”
“冤枉与否,全看北疆长胜君是否相信你的鬼话!”慕晋淳嗤之以鼻,“反正本王不相信!”
“你我夫妻一场,你居然不相信我?!”
“正因夫妻一场,所以本王了解你多么恶毒!”
“我真是冤枉的!”
“本王懒得跟你争辩!”
“如果大王把我交给北疆长胜君,我一定会……”姜薇打了一个致命的冷颤,脸庞黑紫,“我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大王不能对我这么狠心!”
慕晋淳脸上分不清是怯懦、不屑还是绝情,他用力拂袖,撇过眼睛,不看姜薇。
姜薇双腿颤抖差点就要摔倒……
慕苑澄伸手扶住姜薇,撅起小嘴,对慕晋淳说:“父王!母后说她是冤枉的,她就一定是冤枉的!一切都是慕汐惜的错!她一看就是短命相,还早死不死,偏要在这个时候死!就连死了都要连累母后,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落薰的耳朵被慕苑澄的狠毒话语刺痛,猛眨眼睛硬生生地把眼泪逼回去,悲愤交加,满心淤堵,仿佛有一股恶心的液体从五脏六腑挤压出来,一直顶到喉头。落薰差点就吐了。
姜薇扭头看向慕苑澄。
慕苑澄心头一紧——姜薇那目光,是慕苑澄有生以来看到过最恶毒的目光。姜薇那表情,也是慕苑澄有生以来看到过最恶毒的表情。
姜薇骤然抓紧慕苑澄的手,瞪着慕苑澄,口齿不清地急忙问道:“澄儿,是你吗?”
“什……什么?”慕苑澄瞪圆眼睛。
“是你吗?这件事情是你做的吗?”姜薇死死抓住慕苑澄,眼眸里面满是恶毒与恐惧,“你曾说过,要对付慕汐惜……所以……是你做的……对吗?是你在我送去北疆的糕点里面投毒……是你毒害慕汐惜……对吗?”
“母后在说什么胡话?”慕苑澄摇头否认,“我没有!我绝对没有!”
“一定是你……”姜薇睁大疯魔般的双眼,直直盯着慕苑澄,“你嫉恨慕汐惜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疆皇后,所以你就对慕汐惜痛下杀手……澄儿!我劝过你不要轻举妄动……你偏不听!如今酿成大祸了!”
“母后!”慕苑澄脸上挂着无奈又无助的表情,就像一头在同类混战厮杀之中受伤的动物,随时会被同类践踏至死,“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虎毒不食子!就算你想要脱罪,你也不能牺牲我啊!”
姜薇扭头看向慕晋淳,一口咬定:“一定是澄儿!就是澄儿投毒害死慕汐惜的!”
慕晋淳怔住了。
姜薇生怕慕苑澄逃跑般、更加用力抓住慕苑澄,对慕晋淳说:“澄儿从小就不喜欢慕汐惜!这次……就是澄儿嫉恨慕汐惜,所以毒杀慕汐惜!”
慕苑澄像是肚子上挨了一记重拳,呼吸困难,想要甩开姜薇却又甩不开。
慕苑澄气急败坏地说:“母后!如果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要生气了!”
“如果你再不承认,母后才真要生气了!”
“慕汐惜不是我毒杀的!此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慕苑澄恨得牙痒痒地瞪着姜薇,“你说我不喜欢慕汐惜,难道你就喜欢她吗?!”
“就是你!”姜薇魔怔般更加笃定,“就是你干的!就是你毒杀慕汐惜的!”
“我没有!”慕苑澄用力跺了跺脚,“糕点是母后命人送去的!北疆长胜君若要追究,那也是追究母后!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休想把我拖下水!休想拉我当成代罪羔羊!”
“澄儿,你好狠心啊!”姜薇难辨真假地满脸涕零,“你竟这般诬陷母后!”
“你才真是狠心,竟诬陷自己的亲生女儿!”
“……”
“……”
慕苑澄与姜薇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吵。
“你们吵够了没有?!”
姜万年大步迈进殿内,满脸皱纹如同老狗,早已花白的头发似乎在一下子全白了。
姜舷未老先衰地差点跟不上姜万年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追着姜万年走进大殿,满脸尽是窝囊的恐惧。
“爹爹!”
“外公!”
慕苑澄与姜薇不约而同地涌向姜万年,左右挽着姜万年的手臂。
“爹爹,我是冤枉的,你一定替我做主!”
“外公,我绝对没有投毒杀害慕汐惜,你千万不能让旁人诬蔑我!”
姜万年用力抽了抽两条手臂,甩开慕苑澄与姜薇,怒斥:“闭嘴!”
姜薇与慕苑澄当真闭嘴。
姜万年看向慕晋淳,拱手说道:“烽火燃起,北疆长胜君正带领百万雄狮攻来封陵城!”
北疆长胜君速度之快让人咋舌,不难想象一路上累死了多少马匹、屠杀了多少生灵。
慕晋淳急得跳起身,焦躁地团团转,仿佛驱赶并不存在的苍蝇般连连摇头,嘴里不断念叨:“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姜万年皱着老脸,满脸愁思。
姜舷耸着肩膀、缩着身体,恐惧又窝囊。
姜薇与慕苑澄就像是两根插进湿沙里面的绣花针,怔怔地站着,一动不敢动。
容鸢不发一言地坐着,如同冬日的桦树枝条一般苍白,目光空洞,微红的双眸落在某处却不是在看什么特别的事物,不过是需要一个地方落下视线罢了。
慕晚潇眉头紧皱,半张脸被渐灭的烛火照亮,另外半张脸沉没在黎明前的昏暗之中。
落薰坐在发凉的地板上,整个人仿佛被层层包裹,与世隔绝却又静静地看着,欲逃之夭夭却又无处可逃。
沉默。
如沙袋般沉甸甸的沉默。
殿外的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凉丝丝的空气涌进殿内,宛若索命的牛头马面。蜡烛残烬翩飞,则像是一群群勾人坠入地狱的小妖。
漫长的沉默。
这般沉默的空气简直可以扼死人。
突然!
殷孟大步跑进大殿,劈头大喊:“北疆长胜君攻到封陵城了!”
慕晋淳脸庞煞白,急得声音变调:“长胜君攻进来了?!”
殷孟停下脚步,不带喘气地回道:“北疆长胜君正在城门戍守,说让大王马上交出姜王后,否则……北疆长胜君就要血洗封陵城!”
“血洗封陵城”如同滚油灌入所有人的耳朵。
姜薇啪地一声摔坐在地。
慕苑澄对姜薇视而不见,只管浑身发抖。
容鸢枯着苍白的身子继续坐着,神色让人捉摸不透。
落薰扶着椅子站起身,默默地看向慕晋淳。
姜薇像是被雷劈了般猛然回过神,手脚并用地跪爬到慕晋淳的身旁,抱着慕晋淳的大腿大哭:“北疆长胜君会杀了我的!大王绝对不能把我交给北疆长胜君啊!”
慕晋淳心烦意乱,抬腿欲踢开姜薇。
姜薇却如狗皮膏药死死粘住慕晋淳。
慕晋淳嫌弃怒道:“这是你一人的错!难道你还想整个封陵城的百姓陪你遭殃?来人!把王后……”
“且慢!”
姜万年出言制止慕晋淳。
姜薇当即松开慕晋淳,爬到姜万年的身旁、抱住姜万年的大腿大喊:“爹爹救我!”
姜万年没有垂目看一眼姜薇,只是对慕晋淳说:“薇儿到底是南域王后,岂是北疆长胜君说要就要的!”
慕晋淳凝视姜万年,嘴皮子颤抖,“难道……姜将军认为……我们该战?”
姜万年重重点头——
姜薇是姜万年的女儿、是南域的王后、是姜万年这些年把持南域朝政的幌子。慕骏已死,姜薇无子。如果失去姜薇,姜万年的势力定然大为削弱,将来定然无法与慕晚潇争夺南域王之位。权衡之下,姜万年一定得尽力保住姜薇。
慕晋淳吓得汗流浃背,惊呼:“姜将军有信心打败北疆长胜君?!”
怎么可能?
普天之下,无人能与北疆长胜君以及北疆长胜君的军队匹敌!
姜万年脸上挂不住,黑红着脸庞,干咳一声道:“就算大王交出王后,北疆长胜君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慕晋淳汗湿了衣衫,“过去数次,只要我们马上交出北疆长胜君要的人,北疆长胜君就会离开……此次也一样!”
姜万年却说:“我们不能每次都任由北疆长胜君宰割,我们更加不可能永远坐以待毙。终须一战……就在今日!”
慕晋淳浑身哆嗦,嘴皮子打架,舌头打结,惊恐得说不上话。
姜万年看向一直沉默的慕晚潇与殷孟,阴阳怪气地说:“王爷与殷孟将军一直认为不该坐以待毙,一直主张跟北疆长胜君一决高下……不是吗?”
慕晚潇与殷孟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姜万年在心中暗笑,看向慕晋淳,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道:“自从先帝驾崩,南域便任由北疆长胜君玩弄于鼓掌之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该过去了,我们南域该堂堂正正地与北疆长胜君决一死战,让北疆长胜君看看我们南域的实力了!”
慕晋淳仿佛刚从海底爬出来般浑身冷汗,六神无主,犹豫不决,“可是……”
姜万年坚定地说:“没有可是!今日,南域必须迎战!”
慕晋淳又是在原地徘徊踱步,又是突然走到椅子旁边坐下,双手握成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发疼的太阳穴……
姜万年催促:“请大王下令!”
慕晋淳更加用力地敲打越发生疼的太阳穴……
突然。
慕晋淳破罐子破摔般甩下双手,叹了一口大气,对姜万年说:“既然姜将军坚持出战……那就……那就如姜将军说的办吧!”
姜万年得逞地勾了勾嘴角,拱手,欲要开口……
容鸢却幽幽说道:“大王当真要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