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笙手里的铁钳“当啷”掉进油锅,溅起几滴热油,他顾不得烫伤的手背,一把抓住春林:“怎么回事?人可有事?”
“说是旁边有人起了争执,现场太乱,被不小心推下河的……”春林咽了口唾沫,“额头磕在石头上,流了不少血。”
顾笙眼前一阵发黑,强自定了定神:“阿福收摊!张良,快、去请济世堂的孙大夫!”他解下围裙往摊子上一扔,拔腿就往小院方向跑。
四月的风裹着柳絮往脸上扑,顾笙却觉得浑身发冷。
转过三条巷子,远远就看见小院外围着不少人,他扒开人群冲进去,正撞见周林安紧张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顾笙!”周林安一把拽住他,“修远他……”
顾笙甩开他的手直奔里屋。
李修远静静躺在榻上,脸色白得吓人,额角缠着的白布洇出血迹,湿发贴在颊边,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床边铜盆里的水泛着淡淡的红。
“李修远,”顾笙腿一软,跪在踏脚上,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温热的呼吸拂过指尖,他这才发现自己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赵明轩端着药碗进来,低声道:“已经喂过一次止血散了,大夫马上到。”
顾笙点了点头,“我让良子去请了孙大夫,”说完他接过药碗,舀了一勺凑到李修远唇边。
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他忙用袖子去擦,布料上顿时晕开一片褐色的痕迹。
“让我来。”张子谦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块干净帕子,“你先缓缓。”
顾笙摇摇头,固执地又舀了一勺,这次他拇指轻轻按着李修远的下巴,总算喂进去小半口。
两家人请的是同一位大夫,孙大夫来得很快,花白胡子被拉着跑得乱颤。
他缓了一会儿,这才开始把脉,把脉时屋内静得可怕,顾笙盯着老人皱起的眉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万幸没呛着水。”孙大夫终于开口,“但伤口颇深,今晚怕是要发热。”他从药箱取出银针,“我先扎几针稳住气血。”
细长的银针刺入人中穴时,李修远的睫毛颤了颤,顾笙一把抓住他冰凉的手,那修长的手指竟轻轻回握了一下。
“外伤药每日换两次。”孙大夫留下几包药,“若子时前能醒,便无大碍,要是发热……”
“我守着。”顾笙打断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送走孙大夫,周林安一拳砸在门框上:“刘家那个王八羔子,我这就去找他算账!”
“站住!”赵明轩厉声喝道,“无凭无据的,你拿什么问罪?”
顾笙拧了冷帕子敷在李修远额上,头也不抬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张子谦叹了口气:“今日诗会在画舫上办,刘珩多喝了几杯,非要跟修远比诗,后来不知怎么提到食味坊的果酱……”
“他说赵小姐近日茶饭不思,就吃得下这个。”周林安咬牙切齿地接话,“让李兄把配方交出来,保他童试过关。”
“我呸,还保李兄童试过关,他以为他爹是谁呢!”
顾笙手上一顿,帕子掉在被褥上,原来这场祸事,竟是冲着他来的。
“修远自然不肯。”张子谦继续道,“刘珩就说他...说他攀附权贵不成,倒勾搭上个抛头露面的。”
“放他娘的狗屁,我看那刘珩分明就是嫉妒李兄,不知从哪得知的消息,明轩他妹妹喜欢李兄,却对他爱搭不理,这才下黑手的。”周林安说完后担忧地看了眼顾笙。
顾笙却异常平静,只默默捡起帕子重新浸湿暮色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睫毛下投出一片阴影。
三人被劝去用晚饭后,屋里终于静下来。
顾笙坐在脚踏上,盯着李修远微微起伏的胸口,更漏滴到三更时,那苍白的脸颊果然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李修远?”
顾笙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他慌忙翻出孙大夫留下的退热散,可药粉刚倒进碗里,手腕突然被抓住。
“顾…笙...”李修远半睁着眼,声音虚弱得像羽毛,“别...怕...”
顾笙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他扶起李修远靠在自己肩上,小心地喂药,大部分药汁都洒在了衣襟上,但他还是固执地一勺勺喂着。
“傻子……”他抹了把眼泪,“谁要你逞强。”
院试还有几日就开考了,偏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后半夜,李修远烧得像块炭,顾笙翻出珍藏的烈酒,学着现代退烧的法子,给他擦手心脚心,酒味混着血腥味和药香,在闷热的屋里弥漫开来。
天蒙蒙亮时,那滚烫的额头终于凉了下来。
顾笙累极,伏在榻边打了个盹,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抚摸他的发顶。
“顾笙……”
顾笙猛地抬头,正对上李修远清明的眼睛,晨光透过窗纱照进来,在那漆黑的眸子里洒了把碎金。
“水。”李修远哑着嗓子说。
顾笙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托着他的后颈慢慢喂,看着喉结上下滚动,他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
“哭什么……”李修远虚弱地笑笑,抬手擦他的眼泪,“我命硬得很,还没把你娶进门呢。”
“我可不想当寡夫。”顾笙一把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哽咽地说道。
那只手虽然还带着病中的虚软,却让他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院门突然被拍得震天响,阿福慌慌张张跑进来:“顾公子!不好了!刘府的人把咱们摊子砸了!说、说吃咱家的东西闹肚子!”
屋里霎时一静,李修远撑着要起身,被顾笙按回枕上。
“躺着。”顾笙替他掖好被角,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事,我来处理。”
他转身从柜底取出个紫檀木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张契书——都是这些日子与各大酒楼签的供货文书。
“阿福,去请保宁堂的坐堂大夫来验货。”
“张良,把咱们的食材每样取一份封存。”
一条条吩咐下去,顾笙的眼睛亮得惊人,他俯身给李修远拢了拢鬓发,轻声道:“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李修远望着他染着晨光的侧脸,忽然笑了,柔弱道:“好,早点回家。”
太阳高挂时,顾笙已经带着张良站在了食味坊的摊位前。
木制的推车被砸得七零八落,油锅翻倒在一旁,青瓷瓶的碎片散落一地,在朝阳下闪着刺眼的光。
“东家,”张良蹲下身,从碎片堆里捡起半截金丝带,声音发颤,“这可怎么办……”
顾笙摸了摸少年颤抖的肩膀,弯腰拾起一块瓷片,锋利的边缘在他指尖划出一道血痕,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反而轻轻笑了。
“去,把隔壁卖豆腐的老王请来。”他掏出一把铜钱塞给张良,“就说我有笔生意要跟他谈。”
半个时辰后,保宁堂的赵大夫背着手在摊位前转悠,他捏起一块炸鸡排闻了闻,又沾了点果酱尝了尝,花白眉毛高高扬起。
“怪哉!这酱料酸甜开胃,最是助消化,怎会吃坏肚子?”赵大夫声如洪钟,引得围观百姓纷纷点头。
顾笙拱手道:“还请赵大夫一并验看这些食材,是否有问题。”他指向一旁木桌上摆着的鸡肉、面粉、蜂蜜等原料,每样都贴着封条。
赵大夫一一查验完毕,捋须高声道:“食材都是新鲜干净的!”
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
这时,卖豆腐的老王挤了进来,手里举着块木板:“街坊们作证!昨日刘府小厮来买豆腐时,我亲眼看见他往怀里揣了包东西!”
顾笙接过木板——那是老王记账用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刘府,三块豆腐,未付钱”,日期正是昨天。
“你血口喷人!”刘府管家跳出来喝道,“我家公子金尊玉贵,会赖你几文豆腐钱?”
顾笙问道:“这位管事,你确定不是因为刘公子求购我食坊的果酱配方不成,便设计陷害我?
各位若不信——”他指向不远处茶楼二楼,“昨日诗会的几位见证人,此刻正在楼上看着呢!”
二楼窗口,几位学子尴尬地探出头,其中叶顾言高声道:“确是刘珩先挑衅!我等皆可作证!”
刘府管家脸色铁青,正要狡辩,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赵府的马车缓缓停在了人群外,车帘一掀,竟是赵月芸带着丫鬟走了下来。
“小姐!”刘府管家如见救星,“您可得为我家公子做主啊!”
赵月芸却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到顾笙面前,轻声道:“顾公子,此事我已听说了。”
她转向围观众人,声音清亮,“这月余来,我日日食用食味坊的果酱,从未有过不适,刘珩所为,实在令人不齿!”
这番话如同冷水入油锅,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在川州府,谁人不晓刘家二公子对她赵月芸痴心一片?如今竟被心上人当众打脸!真是出人意料的反转。
顾笙深深作揖:“多谢赵小姐主持公道。”
“不必谢我。”赵月芸看了眼满地狼藉,忽然从腕上褪下个玉镯,“此事追究起来也是因我而起,这摊子损失,我会照价赔你的。”
赵月芸看着顾笙,心中顿时涌起一丝歉意。
她其实应该也没那么喜欢李修远的吧,初见之时,仅为那人风采所折服,加之父亲对其赏识,便觉得这人极好。
后又得知那样出类拔萃的人竟与一名乡野哥儿结缘,心中不禁泛起嫉妒与愤慨,才多花了心思去关注、打探有关他的消息……
但经过父亲教导,母亲规劝,这一个月来,她逐渐厘清了思绪。
她其实,也没自己想象中那么喜欢李修远。
顾笙连忙推拒,却听她低声道:“就当……为我当初的任性赔罪,你放心,我如今不喜欢李修远了。”
顾笙闻言不禁哭笑不得。
小姑娘的喜欢还真是来得快,去的也快,最终,他只收下了修摊子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