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抵达时,终端的提示音打破了死一样的寂静,舷窗外的星球们光彩夺目,飞船跃迁时,它们大方地轮流将自己的光芒洒进舱内,把小舱体渲染得像个舞厅。
“不好意思,我接个通讯。”
方守仁给了一个白眼似的示意——算了,就是一个白眼——他们本该开始降落程序的,但因为这个通讯又要多盘旋一会了。
按下应答按钮后,对面传来萧泽的声音:“魏林?”
“是我,怎么了?”
“我们现在证据充足,”萧泽说,又一个声音响起,是姜宁,她听上去沉重又迫切,“只等你回来了。”
“太好了。”数日间因此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对了,”萧泽问,“你认识谁的生日是8074年12月3日吗?”
“8074年12月3日?”魏林复述了一遍,“不认识,怎么了?”
方守仁难得地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正眼。他们的速度逐渐放缓,紫红的光让
“我们现在体外胚胎培养技术不是有四十多的成功率吗——我查了,那一批实验里的胚胎都对应有可追踪的基本信息。我们发现,实验后面还继续了一段时间。”
“那些不是都失败了吗?”
“不是的。有一批一共四十个样本,三十八个还能查到基本信息。”
“……什么?”
“这个基本信息,包括职业。他们都在军部,而且都是——这个星系的。”萧泽用手指比了个“一”。
那岂不是——这些人都还活着?!魏林脑子里迅速过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那……九十几?”的成功率?!
萧泽无声地点了点头,接着他想起他们没开视频,于是轻轻说了声:“是。”
……
如果成功率明明有九十几,那为什么没有拿出来应用?是谁?是为什么?萧君的累退,会和这件事有关吗?可这——怎么看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为什么隐瞒不报?
两人一起沉默了一阵。
“不是,他们为什么都在……”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方守仁,视线竟然交汇了,他便没有说出接下来那两个字。
“等你回来,我们再议。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我得和庄翊庭商量一下。”
通话结束,魏林懵了。
年轻的女声从旁响起:“我就是8074年12月3日的生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魏林坐了起来:“那你是怎么出生的?”话一脱口,他立刻后悔了。
这什么大聪明问题?这人不仅走后门,而且——而且还脑子不好?方守仁的眉毛像波浪似的从左挑到右,五官扭曲,嘴唇憋成了切开的彩椒截面状:“Omega我娘生的……?您有事吗?这不是基本信息上写得好好的?”
“大聪明”真的调出了基本信息,手指滑动,出现了方守仁的亲族信息,上面赫然写着,孕育人:刘心然。孕育人必定是Omega,所以没有特地写。
红红紫紫的恒星或亮或暗地射出光芒,穿过主驾手里的全息屏幕,方守仁眼睛瞪得滚圆。看着这一系列操作,她开始质疑U98一些可能极端根深蒂固的问题,还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魏林将军——Omega生的,我是Omega生的,”她清脆地敲了三声,伸出手试图在魏林眼前晃悠,但是离得太远没够着,不过她还是抡圆了挥自己的胳膊,“是个人,就是Omega生的。人,人是Omega生的。”她的小臂背着光,黑色军服包裹着的肌肉线条被照得格外清晰。
“嗡——”一声闷响,魏林的世界只剩下耳鸣。肌肉曲线美丽的小臂溅出的红色液体模糊了他右侧的视线,热乎的不透明液体顺着他的下眼皮往下流,他眨了眨眼,本能地俯下身。脸颊上流淌的温热痒痒的,手一摸,红的。
肾上腺素和军人的本能接管了一切,每一秒都无限拉长。
“装备机甲!”他听到自己在吼,同时主驾上的轻型战斗机甲应声将他包裹。机甲会自动检测人体状况,可以做应急止血用。
“是!”
年轻的上尉立即用还完好的左手猛按装备机甲的按钮,但机甲没有任何反应。
全世界的声音回来了,头顶上的小洞呲呲地发出气流声,金属灼烧的腥甜味涌上鼻腔。魏林没有慌,他兴奋了起来。
紧急响应程序应声启动,魏林将护盾拉到了最大。下一束灼热的炮火击中舰体时,他们仅仅是剧烈晃动了一下,舰艇自带的飞弹已经锁定敌人飞了出去,虽然并没有打到。
顺着自动发射的飞弹拖出的尾巴光,敌人清晰了起来。那是一艘伪装得很好的飞船,和周遭的宇宙背景颜色浑然一体,像个贼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悬停在他们附近。如果没有它发射的炮火和飞弹尾光的指引,凭肉眼根本看不到,雷达上也没有。
魏林一边和舰艇自带的作战型人工智能一起合力躲避攻击,一边找机会回敬对方。方守仁还在狠狠按机甲按钮,他瞟她了一眼,命令道:“别按了,先止血!”
舰艇在经验丰富的将军手里划着不可思议的弧线,逐渐靠近目标星大气层。晃动中,脸颊上的血液被甩回了魏林的眼睛里,刺挠得慌。他重重地揉了一下眼睛,动作十分粗暴,刮得眼周皮肤火辣辣地泛红。
方守仁还在机械地敲击机甲按钮。右臂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失,开始滴在深色的地板上,魏林操纵着探索舰躲避袭击和找角度进攻时,被甩得到处都是。
魏林用余光看着这一切,眼睛里又被甩到了血点子,他又听见自己的怒吼:“放弃机甲!止血!止血!你想死吗?!我叫你别按了!”
他们的机甲主要由成千上万的小型机器人组成——可以理解为成千上万有自己思想的沙砾——一“台”坏了,另一“台”也可以凑合凑合一人一半拿去用。当然,要除去一些临时组合起来极其复杂的部分,比如储存能源的功能区。这也是机甲“弹药”的来源。
魏林的视野又模糊起来,他直接上袖口,用力揉搓。眼前还是有些模糊,但配上左眼的视力已经足够了。
方守仁不是第一次被吼,被吼属于家常便饭。但是她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实战,也是第一次大动脉失血至此。余下的血液和肾上腺素已不足以支撑她做出迅速的反应,她又一愣神,此间舰再次因为被击中而剧烈抖动。即便魏林已经尽力射击对方,探索舰上配备的武器还是太迟钝了。——根本打不中!
应急止血的药物和医疗机器人都不在身边。方守仁四下看看,她想打开医疗箱,脑子动了但是惯用手正在当机,又因为身体里面的供血现在铺了不少在探索舰的地上。她脑子一下空了。
电光火石间,魏林解开安全带,用机甲的磁力将自己保持在“地面”上,他手上的机甲化成刀锋,贴上了流血不止的手臂。
薄薄的刀面一瞬间被加热到几百度。
“啊——!”灼热的剧痛让方守仁尖声惊叫,像是谁把烙铁插进了她的骨髓似的,但那剧痛只持续了一瞬,就成了又钝又胀的灼热感。她闻到了一股焦味,开始能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魏林解开安全带,把她捞了起来,延展出一部分机甲将把目光已经失焦的上尉和自己固定在一起。轻型机甲的用的机器人数量会少一些,而且只有一个能源供给源。只有有能源供给才能作战,有点麻烦。
望着眼前半昏的战友,魏林心里盘算了一万个办法。……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但我不会再放弃任何一个战友,他这样想着。
魏林心一横,又分了些机甲裹住方守仁焦黑的断臂,敲开地面上的损坏变形的舱门,向着目标星跳了下去。
紫红色的大气层已被两艘飞船有来有回的炮火搅动得生机盎然,现在又多了两个破空而来的人类。风像刀似的刮着魏林没有机甲覆盖的脸庞,他眼睛一下看不清,便牺牲了一部分背上覆盖的机甲,可可怜怜地裹住了双眼,像个泳镜。
仿佛睡了一觉似的,方守仁在半空中被一嘴营养液呛醒。
他们还在下落中,并且那艘鬼鬼祟祟的飞船跟了上来。但飞船哪有机甲灵活,魏林终于成功击中了它。只不过没有打破它的护盾。其间,魏林把自己贴身放的战斗用营养液扯开,一股脑挤方守仁嘴里了。
被打中后,像气着了似的,那飞船不再一个一个精准打击,而是放出了铺天盖地的炮火。
换成任何一个人,更别说还拖着另一个半昏迷的人,都会被击中。但他是魏林。
——就是打不中。
方守仁终于醒了。她发现自己正和那个“祸害”捆绑着不断下坠,上方就是连天的炮火。风随着魏林的躲避不断改变着方向揉搓她,灼热的金属味还有辛辣的火药味刺激着她的味觉,身边还时不时划过闪亮的金色火花。
魏林已经击中对方几次,他注意到方守仁转醒,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记得,方守仁的动态视力极好,所有射击课程都是满分。
能源模块转到了方守仁手上,对方炮火更盛,魏林转而专注躲避,以及寻找合适的降落地点和地上的掩体。
方守仁的枪法确实好。至少,她专注射击时的效率,比魏林一心三用时候的效率高多了——对方密不透风的护盾被打穿了。
现行的科技,大部分是优先给护盾功能,护盾被打穿,那就说明飞船剩余能源岌岌可危。对方并不恋战,护盾被打穿后,他们立刻拉开了距离,也不再开火。
形势稍缓,两人还是保持着警惕直至落地。轻型机甲的能源差点耗光,魏林松了口气,如果半空中耗光了,那现在在地上的就是两块肉饼了。
蝗虫过境似的的炮火已经不见了,目力所及范围内,那艘飞船也没有再出现。
过度采矿的废星上到处都是坑,两人就近躲进了一个坑里。
当两人终于走得足够深,以至于没有自然光了,他们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这一放松倒好,魏林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顺着终端微弱的光望去,双腿不知是跳舱的时候,还是躲避的时候受了伤,黑红的血液透过破损的布料正往外汩汩地冒。
方守仁立刻将机甲还给了魏林。她的断臂被魏林那一烫之后已经不再流血。机甲具备的基础医疗功能不能直接再生,她再留着机甲没有意义。
两人都不敢相信他们活了下来。又等了一阵子,面面相觑中,机甲的医疗功能一点点止住了魏林的血。
“嘶——”他终于感觉到了疼。
但这也证明他还活着。
老子还活着,战友也没死。他心想。
血糊糊的嘴角慢慢咧开一个笑。他哼了一声,虚弱地仰望着自己还活着的战友,手撑着躯干,声音嘶哑着开口:“做得不错,方上尉。”
方守仁同样满是鲜血和汗水的脸上,嘴唇刚动了一下,甚至干巴的唇瓣还未来得及分开,背后就是一个亮极了的光点迅速靠近、放大——
刚被止住血的腿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魏林一把揪开还活着的战友,将她斜摔在地上,附着机甲的高大身躯飞扑着盖了上去,像个盾牌。
闪耀的光点不偏不倚,正落在刚刚方守仁站的地方。
轰——
……
紫红色的大气层里显出一个银色的飞船,它得意地抖动着尾焰,受到能源不足的影响抖得有些厉害,在充满粉尘的大气层划出两道残忍的圆圈。
歪歪扭扭的圈活像两只眼睛,原地目送着小巧的飞船,顺着耀眼的紫红色星云旋臂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