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念琛没再问，他和魏林寒暄了两句军部配的住宿。又顺口提起了那晚席间未能到场的另一位Omega。

魏林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纪律不允许的。”

万念琛嗔怪道：“哪有那么多纪律呀，魏司令也太严格要求自己了。”

魏林还是笑着拒绝了。万念琛看起来有些可惜。

萧泽将小小的折纸作品裹在手心里，年代久远有些发脆的纸张有些棱角，它们轻轻刮蹭他的掌心，仿佛有许多故事要说。

他仿佛看到了笑盈盈的萧君单手撑着脸，躺在彼时小小的他身边。她头发散发着沐浴露的馨香，念着一个又一个离奇而有趣的故事，时不时眼镜滑落，她就用手轻轻扒拉一下。有时眼镜滑落得太快，她便用衣领擦擦眼镜的鼻托，再戴回去，继续声色并茂地念不知哪里搜寻来的故事。

萧君的故事有时是古地球的轶闻，她一向对古地球只有男女两个性别一事感到不可思议。故事有时候是人类对星际的探索，这个故事说了很久，因为人类也花了很久才将足迹遍布现在的一个个星系。

“一、二、三——阿泽起飞喽——阿泽的火箭突破银河系啦——”他记得萧君将自己高高举起，凉凉的晚风轻轻吻他红润的面颊。

有些故事纯是她编的，她偶尔想到些讨厌的、喜欢的、悲伤的事情，就喜欢编成故事，说给萧泽听。那些故事日复一日，从不重复。

但萧泽也记得，在那一个又一个听着故事入眠后的黑夜里，门外的哭声和尖叫声。

他对那些哭喊和尖叫记得并不真切，以至于他觉得可能只是幼时的噩梦。有几次，他能确定自己半夜被母亲们的争吵声惊醒。他从只有自己的小床上下来，嘎吱一声推开门后，迎接他的只有空空如也的客厅，和窗户透进来对面大楼反射的路面凉凉的微光。

“妈妈——？”他记得小小的自己这样喊。

可是无人回应。

这记忆太久远，以至于萧泽都不太确定那是否真的发生了，还是只是幼年的自己的不真切的幻想。

实验里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头顶的灯光随着万念琛的带领变得越来越暖。

万念琛引着他们下到了最底层。经过最底层前，倒数第二层，是个制药的区域，这里的白大褂们和上层的比起来武装得更加全面些。

人口所的最底层，竟然是一片花园。

大片的花卉颜色多如彩虹，以月季居多，延伸到圆形最底层的边界。在没有风的人口所最底层，它们全体静止不动，颜色饱和得像一幅油画，甚至还无所顾忌地灿烂着，仿佛太阳还是那个古地球的模样。

魏林和萧泽惊呆了。

……真美，萧泽一阵感慨。

魏林比较了一下这片花园的规模，虽然都是低矮的植物，但和他在联邦大学见到的绿化，除了联邦大学那棵巨大的海棠树——魏林后来问了一下，是叫这个名字——这里竟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奢侈。

他相信，若不是层高限制，这里一定也会有种上大树。

三人走在花丛中，魏林踩着那油绿的草地，感觉像踩在柔软的床垫上似的。他忍不住低下身子，去摸了摸那些草，竟然还感受到了一丝温热。

他将手掌贴到了没有被植被覆盖的黑褐色土壤上——是暖和的。

“这里怎么是热的？”他疑惑地问。

闻言，萧泽也蹲下来，摸上了那块土地。

万念琛笑笑，道：“是我们回收能源的一点小把戏罢了。”

花园正中坐落着一个小小的玻璃温室，里面的陈设有些乱。近前，他们才从一排一排的小绿苗中间，看到一个坐着摆弄花草的人。

是昨天那个学生模样的男Omega。

见到萧泽和魏林，他立刻直起身子，仿佛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似的。

万念琛推开玻璃门，随意地靠在了门框上。他的手指并拢，两只手四指尖和大拇指分别相对，组成了一个三角形。他不说话，但眼神好似已经对那个男学生传递了很多信息。

“萧教授、魏将军，你们好。我是吴听……昨天，昨天是个误会，真是不好意思。”吴听这个招呼打得磕磕绊绊的。

“误会？为什么是误会？”你昨天可是想用一根笔尖给荀远的大动脉改道，魏林想。

万念琛不动声色地往吴听身边靠了靠，一根食指对着另一根食指打了个折。

“荀叔叔是来给我们……我送东西的，是我不懂礼貌。因为我当时太冲动了，我太想姐姐了，我以为……我……”他看了一眼万念琛，继续磕磕巴巴，“我以为姐姐不要我了，我以为是荀叔叔把姐姐……”

“好了好了，”万念琛打断了他，“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你姐姐现在还在治疗。”他走上前去，伸手要搭上男孩儿的肩膀，男孩儿眼神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躲开。

“总说这些不好的话，万一应验了怎么办？”万念琛有些责怪地说，“可别一语成谶，你姐姐一定会好的，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

“嗯，姐姐一定会好的。”

谁也没注意，男孩儿不太清澈的眼神又颤了颤，紧紧地盯住了万念琛：“谢谢荀叔叔和万叔叔，看在我还小的份上，没有追究。”

万念琛笑眯眯地站直：“小孩子嘛，”他揉了揉吴听的头发，“又是Omega，闹点情绪，也可以理解。”

又是Omega……？萧泽觉得这话让他有点不舒服，但又不知道哪里不舒服。

万念琛继续对着萧泽和魏林道：“我昨天听说了这事儿，直接去警局把他接出来了。他也是想姐姐了，我一拍脑袋，就把人带来了。所里虽然是以研究目的为主，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轻叹，“我想，还是破例让孩子来这里陪陪他姐姐。”

“那你继续在这里玩花，想看姐姐了，就跟万叔叔，或者这里随便谁说啊。”语毕，万念琛给萧魏二人使了个眼色。

坐着垂直上升的电梯，三人离花园中央的大字越来越远。那大字从半空中俯视着可以看见——“感谢每一位伟大Omega的贡献”——魏林一开始从上往下看到的温暖橙光似乎就来源于此。

万念琛倚靠着电梯的墙遗憾地表示：“这也是我们疏忽了，他一个未成年人，和他姐姐相依为命。也怪我们，招募志愿者的时候没有做好背景调查，”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个问题确实是小概率事件，他姐姐这个过敏，还是第一例。”

“但你们以后还是再谨慎一点吧。”萧泽忍不住说。他又想起昨天那片破败到令人咋舌的建筑群，如果不是荀远，他这辈子也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能在那种地方生活。

人口所招募志愿者的福利补偿，他因为好奇，昨天查了一晚上。

那些补贴很低，比如他这样的大学教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那一点积分就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的。

有短的实验按次结算，一次差不多是第一子星系上城区小单间半个月的房租。还有些长一些的实验，需要追踪，还有些要求更高的，需要志愿者住在人口所里实时监测。这些时间长的，给的补贴和第一子星系的最低工资大致持平。

人口所的实验对象大都是Omega，他们的工资水平本来就不如Alpha。

萧泽原本不知道，他只是对志愿者补贴的低工资表示很疑惑。通过魏林，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最低工资标准即使设置了，也并不惠及大多数的Omega。

对于他们来说——能有最低工资，甚至可能还有免费的住处和吃喝，只是有些小概率会出些问题，即使出了问题，人口所也会帮忙解决——这些待遇仿佛是香饽饽。

有些人甚至觉得，出了问题倒好了，这样他们就得配合更多的研究。如此一来，短期饭票，直接变成了生活来源的保障。

同时，萧泽还注意到，虽然人口所对Alpha志愿者的需求小很多，但他们拿到的补贴比Omega志愿者多出来百分之三十左右。

好精准的机制……没有一分钱是白花的。意识到这一层后，萧泽惊叹了一下。——惊叹归惊叹，只隔一瞬，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

萧泽心底第一次隐隐地生起一些不明的情绪。

是愤怒吗？亦或是……忿忿不平？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好。

……天啊。

如果他们能像一个Alpha一样，不担心被市场淘汰，总有最低工资的工作作为保障——那他们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者说，人口所将付出更高的补贴，才能征召到这些Omega志愿者。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我们肯定会更谨慎的，”万念琛竟露出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叫课题组立刻自查。”

“那些Omega……”萧泽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昨天晚上想到的事情。

万念琛的眼神又带上了迷离，他盯着萧泽的一双眼睛，道：“是我不严谨了。我应当再注意些的。”

“有可能的话，人口所能不能给Omega志愿者多点补贴？”萧泽还是把话说完了。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过一时半会想不出来。

务实的小子。魏林有点想笑，他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头，两条浓密的眉毛压低，舌头顶了顶腮帮，忍住了笑意。

魏林用开玩笑的口吻道：“是啊，万所，你们可不能亏待了吴听和他姐姐啊。”

万念琛哈哈一笑，干巴道：“我们会尽量的，吴听这孩子……Omega是挺不容易的。”

U98-1总军区，庄翊庭办公室内。

魏林和萧泽分道扬镳后，立刻去了庄司令处报道。庄司令传来的简讯很短，只说让他参观完人口所就过去。

简讯里没提到萧泽，他便继续去推进实验了。这些天来，他带着一组人把实验做得轻车熟路，具体步骤和注意事项大家也都熟悉了。

萧泽上午在人口所的一阵子，尹平良和尹平正已经又带着来了一轮。虽然失败，但又排除了一个不可行的路子。萧泽赶着回去，就是为了根据新数据调整下一轮实验的数值。

魏林敲开门时，庄司令正为了一堆文件焦头烂额。都是关于新能源法案实施的细节。

见魏林进来，庄司令忍不住吐槽：“小魏啊，我是真羡慕你。”

他用布满老茧的指尖扒拉自己的抬头纹，一条按平，另一条就展开：“你还真别觉得去给萧泽当保镖委屈了你，”他顿了顿，一脸愁容地看着漂浮在空中的文件投影们，按了一个键，那些文件嗖——地飞回了他的终端。

“至少你还算是在做点本职工作，”他又摸出两个新的文件投影，魏林自然地接住，“——我快成咬文嚼字的了！”他抱怨道，“全都在叫唤预算不够——张家要花钱，李家要花钱，王家也要花钱——预算本来就一年比一年少，我从天上给他们变钱出来吗难道？！”

魏林道：”那确实，要是探索舰没换成那个节约版本——“字到嘴边，但魏林发现庄司令难得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他，“换了也挺好的。”他立刻改口，试图显得很真诚。

庄司令叹了口气：“算了。你来看看这个。姜宁说你发的那个信息素波动不正常，我顺手查了一下那个地址的常住人口。”

“她说，这个波动和你被辐射后的状态只有一半相似。但其余的，也绝对不是正常Omega发情期失控会产生的波动。”

魏林坐直了身体，放大其中一份文件，上面对着每个信息素不正常波动的时间点，都列举了一些可能的解释。

模棱两可的解释让魏林有些不明就里，他原以为姜宁能盖棺定论，没想到她也只是列举了这么多猜测，他问：“她还说什么了吗？”

庄司令摇摇头：“再具体的，她说得让那个人过去给她检查一下才能知道。毕竟信息素分解器里记录的，只和信息素有关，她还需要其他数据的。”

“——哦，还有，关于那个1-D区块的废楼。”

魏林应声点开另一个文件。半空中赫然浮现三张人脸。一位年轻女性，一位青少年男性，和一个什么性别都看不出来，刚会走路年纪的孩子。

三人的信息半空中排开：

吴听，男，Omega，十四岁，与户主关系：弟。证件照上，那张魏林刚见过的脸笑得很开心，由内而外散发着快乐，和今天见面时的笑容不同。

吴闻，女，Omega，二十五岁，想必就是吴听的姐姐了。哦，上面也写了，户主。

汪行臻，女，第二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