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的确是“一夜”有的底气。
李兰钧被她打断,面色陡然急转直下,他正欲出言怒斥,满腔怒火却在与她对视时没了踪影。
一见到叶莲那张臭石似的小脸,他脑中的景色就变幻无常,青天白日冒出许多旖旎风光来。
他失语这短短数时,又在想昨夜的事。
昨夜,昨夜,昨夜……
那可谓艳色的画面让他回味不已,心头所谓的羞恼早成了幌子,实际上是蠢蠢欲动的下流想法。
李兰钧忿忿别过脸去,逞一时口舌之快:“不知好歹的蠢丫头。”嘴上是斥责了,可也仅仅是说上两句,责罚的话半句没着落,可见得他有多纵容了。
“奴婢知错。”叶莲应付了一句,搬着花瓶放在矮架上,又用抹布擦擦瓶口的积灰。
收拾半日行李,好歹把李兰钧带来的一屋子物件摆放清楚,仆从们累得直喘气,伙夫在厨房翻腾几下,给他们做了一顿勉强应付的晚餐。
而李兰钧,在榻上睡了一下午,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要吃叶莲做的饭菜,叶莲忙活半晌,连水都来不及喝,就要匆匆去给李兰钧备夜宵用。
芝麻园里物件精简,厨房的炊具倒是齐全,甚至还备下了夏日常见的时蔬,莲藕、莲子、鱼虾云云。
叶莲用水瓢打了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全数浇进嘴里,喝完这口救命水,她才收拾着开始备膳。
又是揉面又是择菜,幸而伙夫帮着烧火劈柴,做了些体力活,余下的交给叶莲便轻松许多。
李兰钧带的这二位伙夫大哥,隶属南园外院,虽也会摆弄些菜式,但主要还是专门做下人饭的,所以他日后的三餐全权由叶莲负责,这也是叶莲自己求来的。
她没做过多花样的小菜,一碟素炒脆藕,小碗糖莲子,再加鱼虾鲜面一碗,李兰钧的晚膳就由厨房仅有的几样材料制成。
叶莲将夜宵端到他面前时,李兰钧左右打量一番,瘪着嘴道:“就这些?全是河里捞的,一点土里长的都没有?”
“少爷,厨房只有这些菜,您将就吃着先?”叶莲平静地开口回答,最后一句询问的意味并不明显。
李兰钧一时被她拿捏,抬头睨了她两眼,最终拿起筷子捞面嚼吃。
鱼肉去刺,虾肉去壳,面汤上浮着青绿的葱丝,一口细面下去,鲜香适宜,李兰钧又夹了几筷子藕,剩下半碗面没用完,糖莲子倒吃得精光。
“少爷,不合胃口么?”叶莲出于厨子的本能,还是开了口问他。
“何止,水里的东西吃久了一股水腥味,吃来坏胃口。”李兰钧张口便是胡说八道,实际上哪里是不合胃口,只是他一路颠簸,没有食欲罢了。
叶莲近身伺候,竟然半点没把他放在心上,连他不舒服这挂在脸上的事情都忘了。李兰钧眯起眼睛,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化,憋出一抹含气的红。
“哦,少爷,这面里还有土里的葱丝,奴婢方才忘了说了。”叶莲知他胡言乱语,便也跟他打趣道,话里话外带着揶揄。
水里的有水腥味,难不成土里的还有土腥味不成?
她静静等着李兰钧下一句乱言。
“一股土腥味!”李兰钧听她话中揶揄,扬言道。
说完便掀起被子,背过身去躺下,只给叶莲留了一个墨发纷乱的后脑勺。
候在一旁的冬青见状,十分有眼力见地对叶莲温声道:“莲儿,你出去吧,少爷睡下了。”
被打晕都没这么快睡过去,冬青嘴里也是没个正经话。
“真是奴大欺主,说坏话都不背着我了?”李兰钧转过头来幽幽看着含笑的二人,语气中满是愤恨。
“少爷,奴婢可只说您睡下了,别的一概没说。”冬青笑着解释说。
“奴婢更是没开口呢!”叶莲也解释道。
“滚滚滚,看见你们就烦!”
李兰钧抓不到把柄,气急败坏地将二人扫地出门。
叶莲于是乖巧地带上门,随后优哉游哉回厢房去,留冬青一人在原地听命。
跟县衙约定的日子随之到来,李兰钧这个不争气的却病来如山倒,上回在客栈犯的热病又转了个弯,继续纠缠他的身子。
李兰钧来蒲县不过两件事,除了做差事,就是立点能提到明面上的功,好给他的升官之路推波助澜。而立功的最好机会——修堤坝防洪,好不赶巧在这时候来了。
六月下旬,为防范八月秋汛洪涝发生,县衙会提前加固堤坝,顺便做些防洪的措施,李兰钧在这时病了,便是要生生错过这一段好时机。
纵使他一贯疏松散漫,吃不得半点苦,此时也只能带着病体赶到县衙布置安排,计划好后还要去监修几日,在百姓面前立立口碑。
李兰钧在扬州可谓毫无功绩可言,闲话谣言倒是能装一箩筐,如今来到无人知晓过往的地方,正是他扭转命运的天赐良机。
“春汛方过,河堤年久失修,连日大雨又致周遭泥土松动,实在为一大隐患,”李兰钧坐在厅中正座,不急不缓地抿一口茶水,“河堤要加固,河道更要加宽,若能分流亦可行,我过几日动身勘查一番,再下定论吧。”
言毕,茶水方才咽下肚,嗓子眼痒得忍不住咳嗽出声,咳嗽比说话还长,满脸呼不进气的通红。
县丞连连点头,表示万分的赞成:“是,是,这些都是要好好修整的……”
随后欲抑先扬,又皱眉作为难状,嘴唇翕动许久,缓缓开口:“不过吧,县里一时支不出这许多银子,恐怕要削减一些工程了……”
他一道说一道观察李兰钧的神色,摸着山羊须咂舌攒眉。
“这些银子自然不是县衙出,我写封奏书递到上面,让他们批些公款下来。”
李兰钧看他一副小器做派,十分大方地开口解难。
公堂下的官吏连连点头,只等着他发号施令。
李兰钧年方二十,县衙里比他年长的一口一个“大人”“小的”,看着比他还不要脸面,毕恭毕敬得像家中仆役。
在府衙过惯了憋屈日子,来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兰钧秉承一贯作风,坦然受用。
一直闷葫芦似的主簿在众人称是后,突然低声开口:“大人,去年维护河堤的奏书县衙未上报,如今突然上报索要批款……上面会批吗?”
“怎么不会?大人与李大人什么关系,不就修堤这等小事,说批就能下来!”县丞飞给主簿一个眼刀,随即高声道。
“……”李兰钧拿茶杯的手一抖,脸上险些没维持住。
敢情这群人唯他马首是瞻,原来是打听到了他有个本事通天的好爹。李兰钧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心道竟见到比他还不着调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官,官位莫不是捡来的?
“县丞言重了,不论是否批准,我都会竭尽全力的。”李兰钧张口一句滴水不漏的客套话,牙根却已经咬紧了。
“大人好气量,您带病办公,实在身体辛苦,日后尽管吩咐,小的们给您做些杂事,之后全依仗大人了!”县丞一句话把责任事务推给李兰钧,恨不得他包揽全活。
“呵呵,过奖。”李兰钧干笑两声,敷衍回道。
“若是批款不足,我们自发捐赠私资,虽月俸微薄,但为了百姓安居,凑也要凑出来个修堤钱!”县丞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地发言一通,唾沫星子浇花似的往李兰钧脑袋上淋。
李兰钧嘴角微抽,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他们这些人被养得油光水滑,提起来抖几下都能抖出半座河堤钱,嘴上倒是唱得好听,真要出钱铁定不乐意掏几块银锭。
李兰钧合上眼,以防县丞的唾沫飞进眼中,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而后几日均是如今日一般,吹捧夸赞比谈正事的时候多出许多,李兰钧好生观察一番,得出“县衙的人都是吃白饭的”这一结论。
这些个顶级酒囊饭袋,确实对得起这一总结。
本就一脑门公事,几日后上面一纸驳回更是让他雪上加霜,李兰钧捏着驳文坐在堂上,扶额半晌。
这回下面没声了,前几日叫嚣着散尽家财的那几位更是沉默不语。
“诸位,不然筹钱吧?”
李兰钧牵起嘴角,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
“这……”
众人对他的失败始料未及,纷纷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
“小人有些余银,愿意捐献十两……”
“十两?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出个百两来?”李兰钧闻言,话里话外透着揶揄劲。
厅中众人讪讪一笑,个个把嘴缝严实,未有一人敢开口说话,唯恐破了钱袋子,被李兰钧索要去修堤。
县丞见李兰钧面色逐渐冷淡下来,连忙开口出主意:“大人,不如我们搞一场募捐吧?让县里人都出出力。”
李兰钧横眉睨他一眼,面色像结了霜,口气也冰凉冷漠:“募捐?朝百姓要钱,好像不太像话吧?”
“那不敢,县里不少商贾地主,让他们出些力也是个办法。”
县丞擦擦额上冷汗,笑得勉强。
有钱给他置办宅子,没钱修堤修河道,这话说出来李兰钧都不信。
“也可,尽快提上日程吧,”他语气平平,随后又沉声道,“这事就拜托县丞出面了。”
李兰钧当然有银子修堤,可看着这一群人不劳而获,享受他的银子堆出来的好处,他向来小肚鸡肠,自然不肯被人占了便宜。
县丞听完他的话,脚底一滑,差点从高凳上栽下来。
“我?”
急得连“小人”“小的”都不用了,一个“我”字脱出口,百转千回,抑扬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