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铭的病房成了医护们临时的加油站,饿了来吃点,渴了来喝点,每次进来,都能看见项栖棠坐在窗边专心地工作,钟铭或闭着眼休息,或眼巴巴地望着她,像块可怜的望妻石,偶尔看见二人恬淡的互动,能把人激动出二里地。他们不禁感慨,找个有钱的伴侣好像也挺无聊,工作太忙,根本顾不上提供情绪价值。
这些话传到项栖棠耳朵里,她脚步一顿,想起刻意忽略的钟铭热切带着失望的目光,心中一酸。
她当然知道他在看自己,可她要如何恰当回应?只能假借工作自欺欺人——何况最近确实很忙。
钟铭住院的第三天深夜,项栖棠和他都已经入睡,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钟铭迷迷糊糊摸到手机接通,脑子还是懵的,就听对方语气沉重地问:“钟铭,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钟铭莫名其妙,终于想起看一眼来电,竟然是黄主任。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怕吵醒项栖棠,压低声音回答:“好多了,黄主任,有什么事吗?”
黄主任快速解释:“今晚值班的丁医生刚接到电话说家人去世,科室少了个人,今晚忙不过来,如果你身体尚可,能不能来顶一顶?”
钟铭在黑暗中看向躺在一旁的项栖棠,她还睡着,如果他偷偷离开,明天一早被她发现擅自行动,一定会大为光火。可如果不去,那么多孕夫产妇,他也不能安心睡到天亮。
“黄主任,我马上过来。”反正已经吃得下东西,就一晚上,应该不会有事。他安慰自己,偷偷摸摸溜下床,鬼鬼祟祟地准备离开病房。门把手刚拧动,原本该熟睡的项栖棠突然沉声开口,声音冷得像数九寒天的风,“不许去。”
钟铭的背上猛地冒出一层冷汗,“棠棠,我很快回来。”
“我说不许去。”项栖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离的生气,钟铭是个工作狂她早就知道,黄主任的话刚说完,她就料到他一定会答应,可她依然心存侥幸,希望他能看在孩子的份上,拒绝这一次。
可他没有。
她忍不住想,既然如此不看重这个孩子,当时为什么要哭着求她?在他心里,工作大于孩子,而她排在最后是吗?她又想起钟铭毫无缘由拒婚的前科,只觉胸口有团火熊熊燃烧,十分想和他吵一架。
“棠棠……”钟铭的脚步没有停留太久,还是一意孤行迈了出去,“我必须要去。”
项栖棠坐在逼仄的折叠床上,气得笑出了声。
产科的夜班没有休息一说。尽管黄主任起初只是说让他帮忙查房,但谁都知道,这种承诺根本做不得数。从查房到接生只用了半个小时,接着像是触发了什么魔咒,产夫产妇一个接一个的发动,短短三个小时,钟铭已经接生了五个孩子,累得腰酸背痛,孕反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他看了眼冷着脸守在一旁的项栖棠,心虚地别过了头。
“钟医生,产夫大出血,你来帮个忙!”来不及说废话,他又急匆匆奔进手术室。他能想象到项栖棠的脸色会有多难看,可他顾不上了。
抢救持续了三个小时,等他从手术室出来,天已经透亮。
六点十五分,医院已经醒来。
项栖棠坐在手术室外冰冷的长椅上,脸板的像雕刻失败的雕像,眼圈因为通宵没睡泛出淡淡的乌青,见他出来,轻飘飘瞟了一眼,起身就走。
钟铭心慌地疾步跟上,却因为睡眠严重不足,体力透支,迈出两步后被眩晕逼停,站在原地身体发晃。
“医生!”等候的家属忙扶了一把,急切地问:“我儿子怎么样?”
“很顺利……”他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安抚家属,眼看着她越走越远,却无能为力——他追不上。
“呕——”终于压抑不住,他当着焦急的家属的面,隔着口罩捂住嘴巴,急匆匆奔向洗手间。
这一夜太过逞强,他已经精疲力尽。血腥气似乎还缭绕在鼻尖,产夫产妇的各种失禁物以回忆的方式反复在脑海中刷新,他趴在洗手台上,一手压住抽痛的胃部,吐得嗓子灼烫。
视野中突然出现一把雪白的纸巾,他狼狈抬起头,发现镜子里多出一个人,依然板着脸,一手提着一包抽纸,一手攥着一大把纸巾,目光平视,通过镜子间接看着他。
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想说点什么哄哄她,却在孕吐的攻势下哑口无言。
“呕——”只剩腐蚀。
最忙碌的时段已经过去,钟铭一口气松下来,才发觉肚子在闷痛,偶尔一抽一抽的发硬。他慌张地捂住尚未显怀的小腹,不敢让正在气头上的项栖棠知道,可没走几步,闷痛愈发剧烈,隐隐有下坠的兆头。
他慌得一把抓住项栖棠的手腕,背上吓出冷汗,“棠棠,肚子不对劲……”
项栖棠神色一变,立刻抱起钟铭冲向病房,并呼叫罪魁祸首黄主任。
黄主任刚接生完一个妊高症,一口气还没松,就被项栖棠吓了一跳。
“是我不好。”老头内疚地给钟铭做完检查,开了一天□□,“好好休息,好好休假,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看似是对钟铭说的,可钟铭总觉得他在瞄项栖棠。他跟着黄主任心虚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她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好像下一秒就会掀了病房。
“棠棠……”他忍着疼喊她,她才收敛了杀气,一声不吭把人送出病房。
*
迈巴赫小姐和钟医生一定是吵架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医护纷纷选择抛弃零食,避开战火,投入工作。
没有同事调剂,钟铭的日子变得更难过。
回到病房后一整天,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睡会儿吧。他知道她在生气,也低声下气道过歉,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
是不是太累了不想说话?他给她找理由,“你也睡会儿吧。”
她看了他一眼,在沙发上躺下,自顾自闭眼小憩。
钟铭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她正拿着一叠不知哪里来的文件,边看边签字,阳光从轻薄的窗帘漏进来,落在侧脸,憔悴一览无余。
他试着和她说话:“棠棠……我饿了……”
项栖棠笔尖一顿,起身给他切了盘果盘。
钟铭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块,鼻子越来越酸,苹果块停留在口腔里,他含糊不清地开口:“对不起……”
笔尖又停下来,用力戳在纸上。
“可我不能不去……”
冥顽不灵。
“孩子不想要就打了吧。”笔尖又开始在文件上游走,项栖棠状似不在意地开口,彻底击垮了钟铭脆弱而紧绷的神经。
他坐在病床上,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好像只会说这三个字,泪水疯狂在脸颊上流淌,哭得喘不过气。
项栖棠当然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有多伤人,可她已经忍无可忍。就像钟铭忍不住要去行医救人,她也忍不住想把他护得周全。
可他不领情。
一次又一次,他推开她,一意孤行。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可她没料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剧烈,本就苍白的脸色在崩溃大哭下褪去仅剩的血色,双手因为用力握拳崩了针,血流顺着手背蜿蜒而下,血迹触目惊心,可他浑然不觉。
项栖棠强行硬起来的心维持不过两分钟,还是放下手头的东西,起身走到了床边。
“冷静一点。”她把他搂进怀里,钟铭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脸埋在她胸前,双臂用力收紧,箍住了她的腰。
“对不起……”他还在道歉。
项栖棠压下哽咽,拍了拍他的背,“抱歉,我不该说这种话。”
他依然在发抖。
项栖棠没有再劝,只是一遍遍拍着他的背,就如哄着一个未成年的小孩。
怀孕后的钟铭,和小孩也没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