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弥城位于金沙国东侧,与重渊国边境仅有一座山脉之隔,是保护金沙抵抗重渊军入侵的一道最重要的屏障,若能攻下剑弥城,便可由此处长驱直入。铁蹄踏境,势如破竹,攻取金沙京都,也不过指日可待。
重渊国皇帝不敢轻视威名天下的金沙国镇国将军孔不凡所率剑弥军,故调精兵十万,着重渊国镇西将军乌尔木领兵进攻仅有一万兵马的剑弥城。
月上卿下令,须速攻,不准久战。
乌尔木得令,每日带兵猛攻剑弥。原以为这场攻城战会快速取得胜利,毕竟金沙国其他边防城池也正深陷与他国觊觎者苦战当中,自顾不暇,根本不可能再分拨兵马前来支援剑弥。但不知为何,十对一的战斗,打了三个月,敌我双方死伤无数,可剑弥城就像块死硬死硬的骨头一样,无论如何也啃不下来。
皇帝不满的圣令传了一道又一道,为了好向皇帝交差,乌尔木听从部下建议,将自己今日要去山上狩猎的消息放给了敌军派来的奸细。
对方果然中计,他在林中遇到伏击。他认出来,拉弓搭箭对着他连发三箭的正是金沙国威名远扬的镇国将军孔不凡。
幸有皇帝派来专门保护他的暗卫出手,他才不至于死在孔不凡阴冷的箭下。又连忙召出埋伏在暗处的几名身手了得的爱将迎敌,不消片刻,敌方三人就全部倒在地上,腹部皆中穿骨三刀。
看着那血窟窿不停地往外冒血,一股赶着一股,交织成蜿蜒的血河,他得意地大笑,准备派人将孔不凡等三人的尸体拖回去,悬挂军营高台之上,让重渊军看看,也让金沙军好好看看,以此扬重渊军威,溃敌军士气,让对方不战而败。
可就在他们靠近尸体时,林间骤起一阵黑烟。黑烟迷眼,地上三人尸体凭空消失不见,大惊之下,即刻叫人护着他撤离了现场。
第二日,待用过早饭,乌尔木责令全军整装后,便率领军中数万精兵往剑弥城行军,想趁敌方群龙无首士气低迷时一举攻下剑弥城。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大军行到一段往剑弥的必经山路时,却突然滚出数块巨石,将前方的路瞬间堵死。接着,更多的巨石从坡上滚落,漫天箭雨从山路两侧落下,情况突然,他们被伏击了个措手不及,阵脚大乱。
格挡利箭袭来的空隙,隐约看到山上投石之人身穿剑弥军戎装。不好,中计了!乌尔木急忙拨转马头,喝令一声,“撤!快撤!”
剑弥军军士们见状,干黄疲弱的脸上露出几个月以来难得的喜悦笑容。
忙奔回城中报告孔不凡将军,“将军,他们被巨石砸了个落花流水,被箭雨射了个溃不成军,已经全部退回去了!”
孔不凡迎风立在城墙之上,闻言,冷硬的面容稍稍冰释,可眉宇间却仍萦绕着浓浓的阴郁,“这次是他们没有防备,下次要再想轻易逼退敌人,恐怕困难。”
剑弥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城破,不过早晚的问题。只是凭着那一口气,那一口宁死也要守下剑弥,护好金沙的气,咬牙死死地撑着。
士兵闻言,低下了头,脸上浮出一片颓败之色,半晌,又抬起头,眼里闪动视死如归的坚毅,“将军,为保家卫国,我们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孔不凡两眼湿润,大力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赞道,“好!这才是我金沙国的好男儿!我孔不凡也誓死和大家共生死,同进退,决不言弃!”
士兵退下,孔不凡脸上的线条又恢复冷硬。他的目光飘向城下不远处的一座营帐中,那里面,正是昨日救下他又帮助他将惨死的两名副将护送回剑弥城的几名仙门修士。他定定地望着,心中的希望之火随心跳不安跃动。
他回想起早上的情形。
天边还未泛白,周遭还是一片灰暗,那名同他一样一夜未眠的白衣修士终于开了口,却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
“该回去了。”
他自然明白他说的该回去是什么意思,将一名同伴背在背上,那冰凉的身体让他的心一阵钝痛,继而生出悲凉绝望之感。
白衣修士唤醒了他的同伴,他听见他唤与他同样身穿白衣的男子“人间”,唤黑衣少年“龙冥”,而龙冥则唤他“主人”。
他立刻感知到,这名白衣修士在几人之间身份地位最高,最为矜贵。
龙冥按秦钦的命令将地上另外一人驮在背上,挺直的身体丝毫没有因为背上的负重而有丝毫的弯曲,仿佛背上的人只是一粒沙、一粒尘。
人间客向秦钦抱怨着,“钦钦,你怎么欺负一个小孩?龙冥才多大,你就让他干这种重活。”
秦钦没有搭理他,怀抱着狐狸跟在孔不凡身后,周身的气压与平时的温和天差地别,只是让人感觉到压抑,冰冷。
人间客早就发现,自从看清孔不凡的样子,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温润如玉,谪仙似的的秦钦不见了,魔族也不急着去了,现在在他身前的,好似一潭没有温度的冷泉,这潭泉在面对到孔不凡的时候还会凝成一块冰。
他眯了眯眼,目光在二人背影之间扫了几个来回,嘴角扯起一抹怪笑。
无所谓,只要秦钦能做到答应他的事。他和其他人的纠葛,一律与他无关。
回到剑弥城时,已是破晓时分。守城的士兵一见孔不凡,急忙放下护城河上的浮桥,打开城门,将几人迎了进去。
看到孔不凡身后几人身穿重渊国的服饰,卫兵顿时戒备地围住他们,被孔不凡高声喝退,“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得无礼。”
有人持枪横眉提醒道,“将军,当心是敌军派来的奸细……”
孔不凡挥一挥手,“我自有分寸。”
他叫来几名年轻力壮的军士,在安魂营中挖出两道新坑,亲手将军中最后的两名副将埋入坑中,让他们与其他战死的军士一同魂安故土。
做完这一切,他将几人带至军中条件最好的营帐。离开时,他听见那名脸色冰冷的白衣修士说,“天明时,敌将定会突袭。你做好准备。”
他神情一凛,心中蓦地升起一丝希望。身为重渊国的仙修,却在此时提醒他敌军突袭……或许,他们有救了……
营帐中,秦钦将狐狸放置在仅由三张厚长木板搭建的陋床上。木板上暗红血斑错落,多处生霉,脏污腥臭,不忍直视。
不知为何,看见漂亮的狐狸就这么躺在木板上,心头便泛起一股微妙的不舒服感。狐狸高傲得很,自诩狐族狐君,身份尊贵,平日住的,都是干净精致的房间。再不济,也是拿自己作他的温床,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沉吟片刻,秦钦从功德囊中取出一件做工精美的红色大氅,铺在木板上,随后将狐狸放在氅子上,牵一角氅衣为他盖上后,眼中才浮出满意之色。
人间客啧啧打趣,“不知道的,还当这小狐狸是你小媳妇儿呢,竟然对他如此贴心。”
秦钦微微一顿,轻轻蹙了蹙眉。
随后,他走到同样是两张小方形木板搭建的桌子旁坐下,历经摧折的木凳摇晃两下,吱呀响几声,咵地破成一堆朽木。
从未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秦钦倒在地上,面前是人间客闻声赶来看好戏的一张脸,那张风流俊气的脸上,惊奇,幸灾乐祸,好笑变幻不停,让秦钦不由失神慨叹,一个人的脸上的表情怎么可以如此丰富多彩。
龙冥赶紧过来将秦钦扶起来,冰冷的黑瞳冷视人间客,“你在笑什么?”
人间客不惧他的寒意,仍是笑嘻嘻地答,“钦钦摔了个四脚朝天,这还不好笑吗?”
那可是秦钦啊,向来翩翩公子,风采照人的秦钦,被他看到如此滑稽的一幕,怎能不笑?
秦钦也觉得有些好笑,弯了弯唇,似是自嘲,又像是回应人间客对他的调笑。
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这回,木板没有再碎裂。人间客凑过去不死心问他,“钦钦,不是说好了要去魔族,怎么突然在这里停了脚步?”
秦钦抬起眼,看着他道,“无忧还没醒过来,等他醒了再说罢。”
人间客哀叫一声,“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他转而走到床头,掀开氅衣,拎起狐狸后领毛上下左右乱甩一通,甩得秦钦脸色不由一变。
他冷下脸,轻喝一声,“人间!”
看到狐狸被如此对待,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变得强烈了几分,他朝人间客伸出手,带着毫不客气的命令语气,“把他给我。”
见怎么也甩不醒,人间客探了探狐狸鼻息,呼吸平稳,安然无恙。咂咂嘴,将狐狸还给秦钦,而后一脸沮丧地坐到桌旁,一屁股坐了下去。
“咵——”木凳碎裂,人间客和秦钦一样,摔了个四脚朝天。
将狐狸抱在怀中,心里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才退了下去,秦钦看向人间客,眼里是同他先前一模一样的笑意。
龙冥冷脸看着,心里的小人却跳起了舞。
人间客捂着屁股站起身,满不在乎地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嘴里却又开始抱怨起来,“这什么破地方?连张像样的凳子床都没有。”
只好和秦钦一样靠坐到床上去,他挑眉,一脸玩味道,“钦钦,你不会是真的想帮他们守下这座破城吧?”
见秦钦沉眸若有所思的样子,人间客“哎呀”大叫一声,“你可别做这种傻事啊,人界和仙门有约定,仙门中人不得干涉人界之事。仙修在人界能做的事,不是积德行善,便是降妖除魔。两国交战这种事情,和降妖除魔没有半分钱的关系,你若强行插手,坏了因果,届时各仙宗收到消息,任你有再大的能耐,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哇!”
知道他是真的为自己担忧,秦钦朝他淡淡一笑,“人间,你未免将我想得太过愚蠢了些。”
人间客用美人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差点忘了,你是个聪明得很,聪明到——”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秦钦,语气也带着一丝诡异的兴奋,“我都恨不得将你的脑髓挖出来尝一尝呢。”
龙冥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他真恨不得一爪子将这个敢对主人不敬的小魔物拍死。可恨主人不让他动手,否则定要让他尝尝龙君的威力。
就在这时,营帐外两名士兵为几人送来午饭。看到桌上那稀拉拉没有几粒米的清粥,一盘油少得可怜的地豆片,还有一盘不知道是什么黑乎乎黏成一团的东西,人间客睁大眼睛,“你们将军就给我们吃这些东西?”
士兵用像看仇人般凶恶的眼神瞪他,“这已经是城里最好的伙食了,我们将军都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你们还挑三拣四,不吃拉倒,我拿去给将军吃。”
也不管几人什么反应,又将桌上的饭菜全部端起来,而后忿忿离开。
秦钦看了一眼,叹道,“有人锦衣玉食,有人水粥充饥。有人歌舞升平,有人战场杀敌。人间,你不该这样。”
人间客撇了撇眉毛,“人界的事与我何干?谁叫他们命该如此。”
“命么……”秦钦轻声喃喃了句,不再多语。
因为刚吃败仗,乌尔木暂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剑弥城得以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孔不凡特意带上秦钦几人到城中抚慰百姓恐慌的情绪。
便见街道之上满目萧索,凄凉至极。偶遇三两人路过,也皆是拄着木杖,发丝灰白蓬乱,面黄肌瘦,哀吟不止的老人妇人,见到他们一行人,勉强笑着跟他们打个招呼,便朝着城中角角落落仔细搜去,希望运气好一些,能找到点可以下肚的东西。
城中更无一名男儿,只因剑弥城已到生死存亡之际,全都自愿离家投军,跟将士们一起死守城池,希望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为一家妻儿老小博得一片没有战火的栖身地。
街道上苍蝇乱飞,有的成群飞到一处,贪婪吮吸地上甘甜的美味。
秦钦视线跟过去,那里有一具被苍蝇吃得惨不忍睹的女人的尸体。尸体赤身裸体,身上没有半点遮蔽之物,皮肤是腊一般的黄,很瘦,紧紧一层干皮附着在骨头上的那种瘦,薄薄皮肤下骨头的轮廓清晰可见。
孔不凡告诉他们,她是被活生生饿死的,剑弥城中的粮食,几乎全部被献给了前方作战的将士。百姓们宁愿自己忍饥,也不愿将士们受饿。
没有人为她收尸,因为家中的人已经死光,在为死去的家人收葬完后,她才放心地一个人死去。
他乡歌舞看不休,此间白骨无人收。
秦钦闭了闭眼,他完全清楚孔不凡带他们出来的目的。内心的矛盾拉扯着他的神经,头隐隐作痛。
人间客对城内凄惨的景象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睛直溜溜盯着秦钦怀里的狐狸,满心都是要把君无忧从秦钦手中哄到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