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将化不化的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砸落在琉璃窗案上。

静然的院子倏尔杂乱起来，为首的陈管家脚步匆匆，最后停在阁楼的房门前。

“谢公子，二少主请您过去一趟。”

正在打坐的谢瑜青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看这架势，十有八九是贺兰瑾那边有什么事情。

思及此，他不免有些忐忑和心急，随意穿了衣服便要随陈管家走。

远远的就看见庭院门口站着一个人，少年披着厚氅冷冷地抱臂看着有些狼狈的青年。

贺兰玥扬眉，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要不是因为你，兄长也不会醒不过来，你最好负起责任。”

“他还没醒吗？”谢瑜青下意识接话道。

少年似乎被气到了：“要是醒了会有你的事吗？”他深吸了一口气，“兄长这么一直昏睡着不是办法，我们要引灵入体把他从识海中唤醒。”

“你，”贺兰玥扬扬下巴，“必须要把我兄长的神识唤醒。”

“我吗？”谢瑜青看着面前的少年，有些疑惑。“引灵入体又是什么？”

贺兰玥哼笑一声，表情松和了些许：“简单来说，就是要你进入我兄长的识海，把他带出来，这样他或许就醒了。”

谢瑜青抿抿唇，有些犹豫，“如果贺兰瑾他……他不愿意和我出来呢？”

“白痴啊，他不出来，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可这，这安全吗？不会伤着他吧？”

“放心，有我们贺兰家的几位仙师在，不会出意外的。”

谢瑜青沉默了一会儿，问：“既然那几位仙师在，他们进去的话，应该会更顺利吧。”

“你，你别问了，我哥就是因为你才昏迷不醒，你就一点都不愧疚，需要你的时候还要推脱！”

眼见着少年又要暴起，谢瑜青叹了口气，“我知道了，那我要怎么进去？”

贺兰玥愣了愣，哼了一声，“算你识趣。”

少年转身带着谢瑜青进入伏灵阁，随手扔了几块上好灵石喂给守结界的灵兽。

阁内的药味浓郁，但却是清爽的味道。

男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他胸膛起伏的幅度。

谢瑜青垂了眼眸，伸手拂过贺兰瑾的眉眼。

愧疚不安再次袭来，让他有些鼻酸。

引灵入体之法并不难，只是若所引之人心智不坚，极易被迷惑，从而同灵体一起昏迷。

几位长老护法施咒，金光乍起，阵法围起浮金法咒，梵音低吟间将昏睡过去的青年灵魄注入了贺兰瑾眉间。

谢瑜青是第一次进入识海，不管睁眼闭眼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宛如混沌初期一般的黑洞。

大概因为没有光亮，这里灰蒙蒙的，所以到处漂浮着棉絮似的东西。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有些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东西蹲在那里，黑乎乎的一团。那团东西一动不动，像是一个人蜷在那里。

谢瑜青刚伸出手，那东西仿若受了惊吓一般，就猛然扑了上来，像一只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小猫。

这个人个子很矮，约莫五六岁的年龄。及地的墨发散乱着，眼睛是蒙着空洞雾气的蓝紫色，耸着鼻子张嘴咬上他挡在身前的胳膊，瞧着有些凶狠。

“贺兰瑾？”谢瑜青有些不敢置信，生怕是自己眼花。这张脸和身子俨然是贺兰瑾幼时的样子，小小的漂亮的，又很有攻击性。

手腕疼痛感并不强，想来是这里的识海减轻了很多体感。

谢瑜青不知道为什么会见到这副模样的他，一时不知心情有多复杂，他垂眸看着他，另一只手抚过他的脸颊，“松开吧，我不会伤害你。”

虽然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是他现在这个状态估计是不记得他的，大概……大概连记忆都只有幼时的？

那会不会影响他醒来之后的状态。

谢瑜青有些忐忑不安。

贺兰瑾表情松动了几分，懵懂地眨了眨眼，他又重新蜷缩在那里，只抬着漂亮的小脸看着他，那双眼睛灰蒙蒙的带着几分水雾气。

这副惹人怜爱的表情看得谢瑜青心底发软，他蹲下身子，轻轻将小孩面上的碎发拢在耳后。“我不会伤害你，别怕。”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他的声音稚嫩，带着警惕和不安。

实在很难想象贺兰瑾会有这个样子的时候，谢瑜青放软了姿态和语气，哄孩子一样安抚着他。待贺兰瑾接受了他，谢瑜青才伸手去牵他的手。

只是他刚要牵到，便见小孩便怯生生的打开双手要他抱，谢瑜青哪里受得了，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

就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眼前猛然亮起了白光，旋即整片识海都染成了白色，他被刺眼的光蛰得不得已眯起了眼。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谢瑜青就站在了明昭园中。

不，这不像是现在的明昭园。

谢瑜青微微拧眉，看着破败的亭台楼阁。怀里的小孩将脑袋埋在他颈窝，安安静静的，只是偶尔听见他小小声的不知在呢喃什么。

即便现在识海展现的场景是阳光明媚，可站在这里，只觉得阴沉沉的。因为长期无人居住，阁楼前的院子已长出了及膝的杂草。

在谢瑜青的记忆里，贺兰家似乎从没有地方这般荒芜过，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刚抱着孩子踏出院落，就被几名侍卫拦住了去路。“非家主传召，长公子不得随意外出。”那个侍卫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说着重复的话。

他不由得回首再次打量了一番这处院落，实在破落不堪，甚至藤蔓都爬上了二楼，这个地方能住人吗？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想是知晓谢瑜青在腹诽些什么，怀中的孩子将脑袋埋得更深，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领。“玥儿生病了，我想见一见爹爹。”

玥儿？贺兰玥？

谢瑜青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这些人看他并没有其他反应，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只能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面容，那是不是就说明要把贺兰瑾以前所经历的事情走一遍，才能让他重新掌握灵识醒过来。

如今贺兰瑾被软禁在这里出不去，刚刚他也说贺兰玥也在，可看了半天，这里都没有小孩能容身的地方……

他的眸子蓦地睁大，抱着贺兰瑾大步跑向阁楼深处，赶在木架倒塌前，将还是襁褓婴儿的贺兰玥捞了出来。

他单手托着贺兰瑾，另一只手环抱着婴儿，小娃娃面色红得有些不正常，呼吸既费劲又大力。谢瑜青贴了一下他的脸，温度烫得他忍不住蹙眉。

“怎么发烧这么严重。”谢瑜青不由得着急起来，将贺兰瑾放下后将包被打开，一边搓着小娃娃的脚，一边把孩子衣服打开一点透气。

“请家主派一个医师来看看孩子吧，他烧得实在严重。”

谢瑜青无论如何同那两个侍卫说情，他们都不为所动。

身后跟着的贺兰瑾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沉默着不说话，空洞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无奈之下，谢瑜青从自己身上撕下几块布，用撕裂的布条沾了水一遍遍擦着小娃娃的身子，天色渐沉，阁楼里没有灯火，四周变得更加阴森。

不敢想象他们两个孩子在这里住了多久。

谢瑜青抿抿唇，打定了主意。他摸着贺兰瑾的脸颊，放软了声音：“玥儿还在发烧，不能再拖了，我翻墙出去拿些药和蜡烛。你一定乖乖的，不要乱跑，好吗？”

贺兰瑾仰着头看他，点了点头，从他怀里抱过弟弟乖乖缩在背风处坐下。

谢瑜青虽然没有筑基，但是基础在沈月九的教导下还算扎实，只见他借力踩上了树枝，顺劲翻下了后墙。

识海中的贺兰家似乎并没有后来那么显赫富贵，瞧着也只比山下那些富贵人家好一些，甚至有些院落连石灯都未点，只靠仆从手里的守夜灯照明，显得很是冷清。

谢瑜青循着仆从一路找到了后厨，虽然很不礼貌，但是他还是拿了两个刚蒸好的馒头，用干净的布包起来放在怀里。

还没等他离开，木门就被打开了。

“曼华夫人那里照例的枸杞燕窝可送去了？茯苓昨日稍晚了一些送去，家主得知发了好大脾气。”

“早已送去了，送去时二公子也在。”

说话间，两个家奴走进来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整理着空置的蒸屉。

谢瑜青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又暗自唾弃自己不分场合的听别人讲小话。

曼华夫人是谁，他记得贺兰玥不是贺兰家的二少主吗？怎么又有一个二公子。

“话说回来先夫人那两位公子……”话还未说完，另一个人就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谨言慎行。”

两人看了看四周，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压低声音议论。

“唉，说起来那两个孩子也是可怜，想当初大公子出生时夫人母家显赫，如今夫人病逝，她母家中落，大公子又突然瞎了眼，家主自然百般看他们不顺眼。”

“明昭园荒废已久，俩个孩子呆在那里五天了，我听说连吃食都克扣，一日能吃的上一餐就算他们有良心。”

“这两日二公子小儿风寒，家主寸步不离蔚山阁，不过听李管事的意思，八成小公子也染了病。”

“家主当真心狠，都没派个人去瞧瞧？”

“怕是家主也不想让他们……”说到此处，两个人打了一个寒颤，摇摇脑袋继续干活。

谢瑜青胸口有些闷，说不上是什么情绪，只是突然想狠狠地喘一大口气。

趁她们不注意，谢瑜青从窗户翻了出去。药材他识得不多，但是风寒的药他以前常抓，彼此都熟悉。

谢瑜青重新翻回明昭园，身上能装的包袱一个赛一个的满。整个明昭园只有他打开火折子的光亮，微弱的一吹就灭。

贺兰瑾抱着弟弟一直乖乖坐在那里等他，小小的身板像是一棵树，挡着弟弟不受风吹。

谢瑜青喉间一哽，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小时候和弟弟躲在柴房取暖的日子，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贺兰瑾是有共同点的。

他将怀中还热乎的馒头掏出来塞在贺兰瑾手里，“吃一点东西，身子会暖和起来。”紧接着他掏出药罐，找了处隐蔽又逆风的地方支起火堆，从井里打了水开始熬药。

小孩抱着弟弟跌跌撞撞地往他这里走，若不是谢瑜青眼疾手快，想必两个孩子已经摔倒了。

“你也吃。”谢瑜青刚把小娃娃抱过来，小孩就将手里的馒头递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识海，他察觉不到饿和痛。他笑了笑，“我已经吃了一个，你吃吧，这两个都是你的。”

小孩坐在谢瑜青身旁，犹豫了一下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

大概确实是饿坏了，他吃得很快。谢瑜青适时地倒了一碗放温的水，垂着眉眼看着他。

夜里小娃娃因为身体不舒服哭闹，谢瑜青便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哄着，不间断的起来烧水给他擦身体，直至天空泛起鱼肚白，贺兰玥的身子才退了烧。

趁着两个孩子都在睡，谢瑜青又翻墙去拿吃的，他每次只拿一点点，连小娃娃吃的米糊也是。

不过时间久了，再谨慎也会漏出破绽。

当谢瑜青被压制着跪在蔚山阁前时，他只担心着那两个孩子，他被发现偷窃，一定会被迁怒到他们身上。

蔚山阁在众多院落中最为高耸瑰丽，想来现任家主在这位曼华夫人身上是花了不少心思的。谢瑜青来的这些日子从没见到过这位夫人，只是听那些人口中大概知晓这位的容貌艳丽，温柔似水。

琉璃门缓缓打开，随着旋绽的裙摆，只见她腰间珍珠宝石的坠子，鹅黄绛纱的深衣，烟影纱外衫在阳光照映下朦胧的勾勒出纤瘦的腰身。

来人随意的绾着墨发，只戴着一根玉簪，未施粉黛的面容看起来明艳动人，素手皓腕，周身的气质却像是翠竹薄雪，莫名有种妖冶的矛盾感。

曼华夫人，果真名不虚传。

女人微眯着眼打量他，不知在想些什么。谢瑜青抿唇，沉默的接受她的审视。身后忽然有侍卫喝声，他的心脏不由得快了一拍。

贺兰瑾，不会也来了吧。

果真。

谢瑜青挺直的脊背微微卸力，心里是百般的无奈。在他看来，无论他们怎么处置他都好，只是在孩子面前，这样不好。

“姨娘，这件事和他无关，您要罚就罚我。”贺兰瑾真恨自己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