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或许自诞生之时起便早已注定了。
谢府双生子呱呱坠地,仆人们步履匆匆,踩的后院花廊吱呀作响。当稳婆将安静下来的大少爷抱在怀里去问安的时候,全府上下似乎都更在意病弱脉衰的小少爷一些,稳婆只得抱着安静吮手的婴儿呆在偏堂。
待医师稳住小儿病症,老爷才放下心来去瞧,睡在床侧的婴孩漂亮白净,逐渐红润的小嘴紧抿着。夫人依在老爷怀中柔声请他为小少爷起名,老爷请来卜天卦的先生。那位盲眼已久的道人掐指一算,面上白胡须激动的颤抖,称小少爷是天命贵子,为他写了三四个寓意极好的名字。老爷夫人亦是大喜,谨慎挑了个顶顶好的字为小儿冠上。
谢瑜昭,怀瑾握瑜,昭如日星。就连小名都是漂漂亮亮的祁安。
直到两人听见若有似无的婴儿啼哭声,他们才似惊觉还有一个双生子哥哥未见过亦未取名。
稳婆小心踏入内室将孩子抱上前去,老爷只撩开襁褓看了一眼就不假思索挥手道:“弟弟既已取名,兄长便也随着从瑜,就叫瑜青。”
奶娘从稳婆手中接过大少爷,心里明白得很,小少爷的名字是特意请了师傅来算的,大贵之命,至于大少爷……对谁上心不言而喻。
弟弟长的粉雕玉琢,不论他做了多大的错事只要他那蒲桃似的漂亮眼睛水灵灵的看着你,再狠心的人都不忍责罚。
谢瑜青自小就听身边的每一个人说弟弟是谢家未来的指望。娘亲说,他是哥哥,要一辈子对弟弟好,弟弟在他身边也很乖,软软的小手总是喜欢牵着他。
年幼的时候他也会因为爹爹娘亲偏心而感到难过,把自己闷在被窝里哭泣。好东西流水一样送到弟弟那里,不受重视的长子连送人的东西都要从自己仅有的好东西里挑。
玉碎的声音像是砸在谢瑜青心上,震的他耳膜发疼,随即而来的是弟弟被吓到的哭声。追上来的大丫鬟将谢瑜昭抱起,柔声细语的安慰,眼神却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谢瑜青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还未开口眼泪却先一步落了下来。
“弟弟先把我的东西打碎的。”他听见他这么说。堂中娘亲抱着亲着哄着还在哭的弟弟,半分眼神都不愿施舍给他。谢瑜青想咽口水,但是喉间干涩的紧,他想,娘亲是不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才不理他。于是他又说了一次,娘亲身旁的大丫鬟抱过安抚好的弟弟退到偏堂,娘亲才施施然坐下招手让他过去。
娘亲一向温柔的声音里带着严厉,她说昭儿还小,不小心碰到了而已,为什么要惹他哭。
可是他和弟弟一样大,谢瑜青委屈的想。
六岁的他还没有流利地口齿,远没有弟弟能说会道招人喜欢,他只能嗫嚅着哭,躲在远离人群的假山后面。
“哥哥。”清脆又稚嫩的童音从他头顶传来,他抬头,是一片阴影,逆着光的容貌看不真切,被牵过去的手掌中落下一块微凉圆润的东西。“哥哥,对不起。”比他高半个头的小孩垂下头,缀在发间的银丝链条垂着上好的珍珠,随着主人的行动晃啊晃。
谢瑜青看着手中圆润透亮的白玉,心中委屈渐消,这块玉比他之前那个质地好上太多,想来是谢瑜昭左挑右挑才挑出这么好的一块。
他想,他原谅弟弟了。
大约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主角往往要经受一些磨难。
谢府被抄家,昔日结交的权贵好友一下做鸟兽散,仅剩的府邸空荡荡的。娘亲将他们藏起来前抓着谢瑜青的手说要他好好照顾弟弟,可是落魄的大人尚且不易护得住自身,更何况两个仅有十二岁的孩子呢。
他们虽说是双生子,但大约是幼时各自养法不同,谢瑜昭长的漂亮又白净,身姿挺拔,颇有世家公子的风度,谢瑜青站在他身边骤然矮了一大截,瘦瘦小小的,脸也尖尖的,隐约透着营养不良的黄气。
谢瑜青带着谢瑜昭东躲西藏,累了在破庙里歇息,饿了他便去街角讨食物。偷偷藏起来的几小块碎银他每天都要数一数,这是他们路上的盘缠。
从庆城到平洲的首都靳城,半年多的时间,谢瑜青兄弟俩身上已经分文不剩,谢瑜昭身上的软肉都没了,整个人细长一条,除了哥哥身边他哪都不去。
到靳城的时候下了好大的雨,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的破屋里已经有几个乞丐占着,他们不欢迎他俩进来躲雨,谢瑜青哀求好久才让他们同意只让谢瑜昭进去,可那个位置漏雨,挨着窗户,他便把蓑衣给谢瑜昭戴上,自己在外面挨着房子找了个小角落蜷缩起来。待第二天雨停,谢瑜昭哭着将他摇醒,他才后知后觉身上发烫。“哥哥,我背你走。”他听见弟弟带着哭腔这么说。可刚走没几步他就从谢瑜昭背上跳摔下来,伏在枯草上将胃中酸水吐个不停。
不知昏睡了多久,谢瑜青才从谢瑜昭怀中醒过来,听着弟弟睡着了依旧咕咕叫的肚子,他只能咬着牙昏昏沉沉的解开弟弟紧锢着他的四肢出去找吃的。
冷清的街上有人牙子收家奴,再次晕倒的谢瑜青被那个嬷嬷扶起喂了几口水,昏昏沉沉的脑子这才勉强运作起来。那个嬷嬷可惜的叹气,说他模样不错,就是病的重,不然推他去哪个大户人家当个书童也不错。他迷迷糊糊的听着忍不住想,与其和他吃苦,倒不如让弟弟找个府邸安安生生过日子,做家奴也比现在跟着他当乞丐强的多。
干裂的嘴唇出了血,他把他的弟弟卖了。
到手的定金像是烫手山芋,在他怀里烫的他心脏抽痛,他扶着墙一点一点回到他们落脚的地方,弟弟还在睡。他和那个嬷嬷约好过半个时辰再带他弟弟走,他还有话和弟弟说。
这一路上他有想过丢下他,不要他,但是没有一次狠的下心来真的去做,即使他怨过他嫉妒过他,可他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谢瑜青狠不下心,尤其是当醒来的谢瑜昭听见将他卖了的消息时一瞬间像开了闸似的流眼泪,他哭着抱住谢瑜青的腰,像可怜的小猫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哭着说不要丢下他,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他说他以后会更乖,什么都听哥哥的,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他说如果哥哥不要他了他就去死,他不要一个人生活……
最终那个嬷嬷如约到了地方时只看见草垛上留下的碎银子。
到靳城的第一年,谢瑜青找了个酒楼打杂的活,勉强带着谢瑜昭住进了酒楼的柴房。等到手头有些宽裕的时候,他想,不能让谢瑜昭也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他嗫嚅着向掌柜提前讨工资的时候,她还有些惊讶,不过也未多说什么,爽快的将前半个月的工资结给他。
谢瑜昭偶尔会在后厨帮忙打杂,大部分时间被谢瑜青强制要求呆在房间里将之前在家的时候学的东西重新过一遍防止忘记。但是哥哥送他重新去上私塾的事他是没想过的。
不论谢瑜昭愿意与否,谢瑜青到底是将他送去了。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个子比同龄人矮一截的谢瑜青站在书塾外,直到听见里头传来齐齐的朗读声,他才转身往酒楼方向跑去。
靳城的冬天实在是冷,两人最开始都冻的脸色发紫,带在身上的旧棉衣缝缝补补的已经不能御寒了。后来谢瑜青用一点一点攒起来钱买了件新棉衣,每次都要趁早起床搭着灶台烧起来的热气把衣服烘的暖和和的,这样谢瑜昭起床穿上就不会太冷。
后厨的师傅还笑他干什么买那么好的衣裳,谢瑜青笑了笑,手上的活不停,他说他要给弟弟最好的,他可以穿旧的穿破的,但是他弟弟不可以,他要漂漂亮亮的,他这个年纪就该好好念书不要受罪。
酒楼的掌柜心善,见谢瑜青每天仔仔细细的干活,又看他们实在没钱年纪又小,入冬的时候给他俩找了间小客房不至于冻死。
谢瑜昭是很有天赋的,教书先生不止一次称赞过,甚至连偶尔遇上的算命先生也说他天命贵子。
十五岁的少年正势如白杨出落的修长清瘦,五官精致又俊朗,一身粗布麻衣也掩盖不了出色的容貌。
来此地游历的仙人只一眼就知道谢瑜昭是个难得的天才,他随着他到酒楼,正欲和他说修行之事时,谢瑜昭就看见谢瑜青灰头土脸的从后厨出来,他还来不及和仙人说抱歉就急慌慌的跑过去看他哥。刚把灶台通好的谢瑜青像是被母猫一寸一寸舔干净的小猫一样被谢瑜昭细心擦干净脏污。
看见那位青衣仙人,谢瑜青下意识赔笑着问要点些什么,那位仙人笑着摇摇头,反而邀他们上了一间包厢。
被最具盛名的第一修仙宗门的长老看中是天大的好事,谢瑜青不可能不答应。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接触到修仙这些事,作为一个小人物就连来往客人口中常说的邪祟他都不曾见过。他翻来覆去地看着仙人留下来的签柬,喜滋滋地为谢瑜昭收拾行囊,生怕少了什么,而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的谢瑜昭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待到夜深人静,谢瑜昭看着熟睡的哥哥,终于下定决心般的起身下床,提着灯往楼上客房走去。他在仙人暂住的客房前踌躇许久才伸手敲了敲门。
“我答应去太一宗,但是我哥也必须和我一起去。”少年的语气坚定,但眼底带着稚气的希冀和试探。仙人答应了,答应的出奇顺利,这让谢瑜昭愣了愣。他眼睛亮亮的,笑着谢过他就要推门出去,身后打坐的仙人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略哑的声音带着几分他捉摸不透的情绪幽幽传到他耳中。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可那时候的谢瑜昭听不明白,只带着欣喜和期待背上包袱和哥哥踏上那条当时他以为最好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