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仿若此刻才意识到华臻在暗处,凝眉瞧过去,眼中带了几分讥诮:“这是本王的家务事,还请卫王莫要插手。”
方茹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陈王不免太过谦逊,”华臻眼神扫过方茹,“有这等好事,王上还需藏着么?”
“好事?”陈王不怒反笑,“你倒是说说这如何算得好事?若卫王执意在此看我陈国的笑话,昔日说好的话尽可以作废。”
“可以。”华臻与他对视,“王上知晓我并不需要陈国的兵,也不需要陈国的财。”
这是华臻入主帝城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显然,兵和钱她都不缺,更不说燕国如今是中原最最富饶之地,而燕太子追随华臻的传言早已流传出来。
据说来陈国也是商麟跟她一道来的。
“那你还来做什么?”陈王脸色有些不好看,不好好在她的王座上待着,四处奔走,哪有一个国君的模样?古往今来,哪个国君像她这般?
华臻道:“王上如此聪明怎会不知?我此番是来借道。”
陈王低吟,公孙游说得不错,她果真是为了这个来的。陈国毗邻帝城、位置特殊,若要起兵布阵,最好是从陈国边境沿路突击,如此才能不把后背留给敌手,也能大大增加胜仗的几率。
也正是如此,万明恩对于公孙游的提议并不赞成,左右陈国占领了要道,无论是哪个国要攻过去也得考虑着陈国,诸侯无有不结好之心的。
陈王哼了两声:“若本王不借呢?”
华臻笑言:“王上早派人私底下查探过我的底细,那您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她踱步从暗处出来,殿中的灯烛光影正好打在她唇上,“借与不借,后果皆由王上承担而已,于我,没有半分损失。”
简直是大言不惭!
万明恩深吸一口气,这才认真瞧了眼这女子的面容,她气质出尘,宛如淬冰的雪莲遥遥立在山之巅,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战而溃。
他也想过,他前半生那般精明,有个女儿应当便是她这个模样吧。
华臻还在继续:“正因王上煞费苦心查我,我才亲自来了陈国,如今就站在您面前,任由您如何评说。”
“只是提醒一句,您所知晓的我不过万分之一。不过借个道,借不来的话,踏平过去不就好了。”
在绝对的强权之下,他那点优势还够看么?
公孙游即刻附到陈王耳侧说了些什么,陈王深深看了华臻一眼,终是转了话头回去:“方才卫王为何说这是好事?”
“如今卫国由我治理,燕国女官制日益鼎盛,晋国主事的也是王女,而陈王还在奉行旧制,”她瞟了眼万茹手上的丹蔻,“如今就算不是逆水行舟,也是不进则退了。”
“而万美人身居宫闱,已有如此远见,难道不能称为好事?”
陈王沉思片刻,读出了她的另一番深意,摇头笑道:“华臻,你就如此确信你就是那个天选之人么?”
华臻没有说话,兀自走到万茹身侧,将她从地上扶起。
陈王终是嗤了一声,不知是在笑何人。
“既如此,本王顺水推舟,送你这个人情。”
·
公孙府中,苻笠瞧着一言未发的华臻,将煮好的热茶端过去,忍不住出声问询:“王姬,殿中是出了什么事么?回来后你脸色一直不好。”
她瞥了眼不远处正襟危坐垂眸深思的公孙游,“哥哥,你又是怎么了?是事情进展得不顺么?”
苻笠额头简直要冒出汗水,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良久,华臻才开口:“明日我会离开。”
公孙游与苻笠几乎是同时看向她,苻笠愣了瞬:“这么突然?我们去帝城么?不是说要等……”
要等太子一起吗?
“不是我们,是我。”华臻对苻笠温和一笑,“既然我已带你回了亲人身边,陈国也是你的故都,从此之后你们兄妹可以团聚了。”
有如雷击,泪水顷刻溢满苻笠眼眶,她紧咬下唇,无声地抽泣起来。
公孙游从座上站起,沉声道:“王姬为何要用我的错来惩罚她?”
华臻凝眉不解,惩罚?她惩罚什么了?
她对苻笠道:“你说过你想他的。”
她早就想好了,这一路带了苻笠过来也是出于此意,她不顾二人意愿将苻笠强留在身侧,如今好不容易快要熬出头,到了陈国是要让他们团聚的。
她仍记得当年兄妹分离时的凄苦之景。
“留下不好么?”
去了帝城便不比其他诸侯国,其中艰险犹未可知,苻笠心思单纯又不会功夫傍身,显然留在公孙游身侧是最好的。
她眼睛未看公孙游,只轻哼了一声。
苻笠捂着脸奔了出去。
公孙游却仍立在原地,盯着这张他朝思暮想了许久的面容。
她与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又清瘦了些,那时少使总将吃食留给他们几个,是以虽过得不好,小王姬的脸上总是肉乎乎的。
现在日子总归好过了吧,为什么更瘦了,没有好好吃饭吗?
刚做官的那几年,适逢旬休大假,他曾偷偷回卫国看过她几回不敢让她知晓,他怕忘了她的模样,每见一次便深刻一分。
在陈国的日子如履薄冰,若不是想着他的王姬与苻笠,他不知该如何坚持下来。华臻总以为是因她手中捏着苻笠他才会对她尽心尽忠。
可是王姬,我天生就不会背叛你啊。
公孙游苦笑半晌,终于笑不出来,轻轻开口:“王姬,不要丢下——”
他顿了顿,“不要丢下她。”
他心中说的是——“不要丢下我。”
华臻走到他身前,似是叹息:“为何总是如此?”
分明说过她不喜身边人瞒她骗她,为何总是自作聪明一意孤行?
“我真的错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线有一丝颤抖,“我以为你会夸我做得好。”
并不是背叛,不是——
他怎会背叛。
他真的不敢了,他明白华臻要的是什么了,一条听话的狗吗?
好吧。
“若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就杀了我自己,好吗?”公孙游听见自己乞求的声音。
在这个世上他有两样东西不能失去,一个是妹妹,一个是她。
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片刻后,华臻展眉,“去看看她。”
·
赵茗一头雾水搂着哭天抢地的苻笠。
她是来找华臻的,她方才知晓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正是六神无主,闯进公孙府后又一把被苻笠撞进怀中,看苻笠哭成这样,她不禁想到自己的身世,悲从中来,索性抱着苻笠一同哭了起来。
苻笠抽泣着直起身子,问赵茗:“太女、你、你……哭什么?”
这一动,正巧有张薄纸从赵茗怀中掉下,正是那日戏月阁说书人发给她的落梅夫人记。
正中便是落梅夫人的画像。
苻笠蹲下身捡起薄纸,忽地停了动作,“太女,这是?”
赵茗抹去脸上泪渍,自嘲笑道:“我祖母——不、现在应该不是了。”
赵茗收起画像,正要出声问苻笠是因何流泪,突听苻笠喃喃:“我认得她。”
赵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整个人钉在原地,咽了口唾沫才道:“你说,你认得她?可当年她还在陈国时,你应当还未出世。难不成,是那一年——”
“是在我还小的时候遇见的,哥哥也知道,”苻笠凝着那张薄纸上落梅夫人的额角,“这位夫人额上的梅花印记举世无双,我记得极清楚。”
背后响起喑哑的男声,接过苻笠的话。
“当年我们家中出了事,只有我与苻笠两人侥幸活了下来,在陈国亲信极少,因而只得四处流浪,”他又想起那段时日,仿佛寒风霜雪就在眼前,刹那间冰冷刺骨,“直到那日,落梅夫人在破庙中找到了我们。”
他记得清楚,落梅夫人看向他们的眼神,不是厌恶,而是憎恨。可即便如此,她看了看极小的、瑟缩着的女娃,随后还是朝他扔了一个钱袋。那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是她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走便是哪个国。”公孙游朝身后的华臻望了一眼,“后来我沿着东方去了,那是卫国。”
赵茗抬起手背,狠狠咬了上去。
“太女为何问这个?”公孙游问她,“说起来,当年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太女是她的孙女,有何需要之处尽管提。”
赵茗缓缓蹲下身。
喉间艰涩得说不出话。
她望向不远处的华臻,伸出那只被自己咬得血红的手,“阿臻,你过来。”
华臻踱步过去,手心被赵茗攥住,她倏地哭了出声。
三人就这样静静看着她抽泣,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待赵茗哭得声响渐息,公孙游道:“太女哭累了,可进房中歇息。”
赵茗只是默然起身,跌跌撞撞走向苻笠,握着她手往自己脸上扇去,“你打我吧,小苻笠。”
苻笠慌张摇头,“究竟怎么了?”
她还未弄清王姬和哥哥之间生了什么嫌隙,太女又是怎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