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霖将荷包收进袖中,指尖不经意间触到手心,手心有一道寸许裂纹,正在缓慢愈合。
他的目光一暗。
差点忘了,献魂后的躯壳最多只能维持一年的时间,而一旦使用灵力,便会加速身体的衰败。
终有一日,这具身体会如枯叶般龟裂,随风消散,化为尘埃。
这是上天借给他的时间。
或者说,是苏林借给他的时间。
能听到,溪流,鸟鸣。
能看到,故人,明月,花开。
重入红尘,徐霖心中五味杂陈。
白梅花开,灼灼其华。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未尽的缘。
徐霖抬眼望去。
微风吹起,白梅树下,谢凌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夕阳的余晖洒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明月悄然东升,柔和的光辉为这片天地镀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色彩。
徐霖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仿佛在某个遥远的过去,他也曾与谢凌并肩而立,看着同样的风景。
徐霖轻笑一声,低声自语:“谢凌这小白脸的长相,真是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谢凌依旧如记忆里那般,明丽妖冶,眉眼如画,带着淡淡的疏离,却似乎又透出一分难以捉摸的温柔。
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无论还有多少时间,总要先把眼下过好。
谢凌似乎听到了他的低语:“你方才说什么?”
徐霖道:“……今天风景不错。”
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如温柔的雪,染得谢凌肩头发梢皆白,恍若共赴了场须臾白头。
*
“糖醋排骨,老娘……娘亲去集市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斤了。打不着火了。哎,昨天出门去找这臭小子,竟然忘记罩起来烧火用的柴。砍的柴都被雨水打湿了。得去邻居家借几根干柴。”苏夫人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谢凌闻言,抬手轻轻一弹,指尖升起一团火焰,稳稳地落在灶台中,火苗瞬间窜起,照亮了整个厨房。
苏夫人十分欣喜:“多谢仙长!臭小子傻笑什么?还不去招呼仙长进来坐!”
谢凌道:“这是你家?”
徐霖:“不错。”
谢凌道:“她是徐夫人吗?”
“你……怎么知道徐夫人?”
谢凌道:“你生病时,常唤‘徐夫人’,她是你的母亲。”
徐霖一顿,他八岁进入神隐仙门,十五岁辟谷后,再没有生过病。二十岁时才与谢凌相遇,谢凌是怎么知晓他年少时的事情?他不由问道:“你认得出我是谁?”
“徐……徐霖——”
徐霖一惊,连忙捂住他下半张脸,谢凌好奇地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扫在徐霖的手上,痒痒的。
“谢凌,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小声一些。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谢凌点了点头。徐霖这才敢把手放开。
“你是不是想起来一些事情?”
谢凌点头,“我和你住在一起……”
“住在一起?什么时候住在一起?”徐霖陷入沉思,“住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是怎么相处的?”
谢凌忽然探身,在徐霖唇边轻啄,“这样。”
啊啊啊啊啊!
徐霖瞬间全身僵硬,耳尖通红,当场石化。
他他他他怎么不讲武德?
徐霖下意识摸了摸被亲到的地方:“谢凌你几岁了?过了玩亲亲的年纪多久了!”
“十五。”谢凌顿了顿,认真道,“可是,你经常这样对我的。”
“……”
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诡异的尴尬。
苏夫人探头:“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徐霖猛地站起身:“我来帮您做饭。”
厨房。
徐霖放盐的手一直在发抖,有些恍惚,他何时有这么一位蓝颜知己?
然而,仅仅过了一刻,徐霖就被苏夫人赶了出来。
“那里有人把盐当面粉放的!”苏夫人无奈地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再吃,客人还在,菜都被你吃完了。”
徐霖笑呵呵道:“娘的手艺真好。”
苏夫人一边忙碌,一边说道:“做什么饭!去陪恩人说话。对了,我们家只有两间卧房,你去问问村长那里还有没有空房,村长家比我们这儿宽敞多了。带些银子,去娘妆台的抽屉里拿。”
徐霖点头应道:“好。”
他推门走进卧房,房间虽小,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墙上挂着几幅刺绣的成品和半成品,是苏夫人为了补贴家用,卖给城里富人的。苏夫人的衣物虽然干净整齐,但磨损严重,有的地方还打着补丁。一个女人孤零零带着一个孩子,在这混乱的世道能过得怎样艰难,可想而知。
徐霖摸了摸口袋,一愣。
年少出门前,两位神女姐姐会将他的荷包塞满金叶子。如今两位神女姐姐早就不在了,小妹和已故的沈师妹成为新一代仙门神女。
他只摸到谢凌的荷包。
徐霖仔细一瞧,觉得眼熟。
这荷包谢凌似乎一直带在身上,但谢凌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借给他看,他一度死皮赖脸地缠着谢凌,后来陷入了风波,这事也搁置了。
为什么谢凌失忆后却毫不犹豫地将荷包给了他!
徐霖眯起眼睛,将荷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桌子上,除了引魂铃,荷包里还有十几片金叶子,几张未写咒的黄符。
小气,有什么好藏着的,还不让他看!
徐霖沉吟片刻,将这些金叶子都塞进苏夫人柜子里。
虽是谢凌的钱,但徐霖向来以“师弟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我的。”为准。
何况,昨晚谢凌把他折腾得够呛……
同修时,两人好胜心强,这次比试输了,下次必须赢回来,于是来来回回,无穷尽也。徐霖自然地想着,下次他在上面的时候再把钱还给谢凌好了。
不对……
徐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哪来的下次?
双修与同修似乎不是一回事……
*
隔壁是苏林的房间,虽然不大,但两个人挤一挤应该是可以的。
徐霖走出房间:“娘,不必破费。我与谢仙长挤一挤就好。”
只有十五岁的谢凌,好好哄着,不会有危险吧。
苏夫人:“怎么可以让客人……”
徐霖打断她的话:“打酱油去喽!”他说完,转身朝门外走去。路过谢凌时,幽幽道:“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乱来。”
“不许什么?”
徐霖看他眼中并无调侃,咬了咬牙道:“不许亲我,不许有亲密的举动,更不许有人在的时候这样。”
谢凌真诚道:“可是你以前明明在别人面前也是……”
徐霖顺手捏住谢凌双颊,谢凌的声音随即变得模糊。
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他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叫苏林,以后在别人面前不要叫错了。”
若不是他是谢凌失忆罪魁祸首,他都要怀疑失忆的人是自己了。
*
菜篮子村。
徐霖站在村口,环顾四周,他记得徐夫人安置灾民时带他来过这里,那时还是荒凉的野外峡谷,如今却已经发展成了热闹的集镇。
街道的入口,街头小贩的叫卖声、杂技表演的喝彩声交织在一起。
远处,有人骑在马上漫步街头,空中升起一盏盏孔明灯,溪流中还有戴面具的游人放河灯,烟花璀璨,光影交错。
夜渐渐深了,徐霖停在一家汤圆铺子前。
“这位朋友……酱油铺在哪……”徐霖问道。
喝汤圆的人转过头来,徐霖顿时愣住了——竟是一张野猪的脸!
整张脸如同被粗暴拼接的陶俑——上半截是粗糙的人形,下半截却突兀地隆起野猪般的拱嘴。青灰色的皮肤上布满疣状凸起,像是被毒藤缠绕过的树皮,左颊还残留着溃烂未愈的疮疤,渗出腥黄脓水。眼睛斜视着徐霖,似乎也十分惊讶。
它正要转身,却因屁股下的凳子缺了一条腿不平稳,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声。
一瞬间,原本喧嚣的集市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徐霖。
徐霖心中一阵惊愕。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夜晚的村落会如此热闹。
街上的人并非普通百姓——全是奇形怪状的妖魔和鬼魄!
准确来说,他们的身体一半是人形,另一半是精怪或是魂体。
方才骑着马的人,骑着的并不是马,而是半人半马人马一体!
街上、河边的行人并不是戴着狐狸、老虎、野猪的面具,他们……原本就长这样!有人脸兽身,有人身兽脸。
天上的长明灯,是鬼魄抱着膝盖飘在空中游荡。有的魂魄挂在树上,用脖子荡秋千嬉戏,小孩子的笑声回荡在整个街道。
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唯一的闯入者。
这……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天真般的欢呼声。
“回来啦,回来啦,回来啦!”
“徐夫人还好吗?”
“徐公子有没有见过城主啊?”
徐霖一顿,他们认识徐夫人?
徐夫人似乎曾提起过,人与其他族类通婚,对后代和相爱的两个人都很残忍。人、妖、鬼等不同族的修士结合生下的孩子,大多是畸形儿,智力也有问题。四境的人都对这些边缘的生命避之不及,甚至异常嫌弃。但赤城历代城主还是划出一片地方,收留这些无人照顾的畸形儿。只要他们不打扰到他人,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小的时候,徐夫人还带他来过这里,分发粮食。
过了这么多年,再来到此地,徐霖还是有些震惊,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扶起地上摔倒的猪面人。
那人拍了拍手,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徐公子回来了,徐公子回来了,徐公子次汤圆!”
徐霖一怔,他们叫他徐公子,不是“苏公子”。
“徐夫人好吗?我们好久没有看到徐夫人了。”
“徐夫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啊……”众人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终有一天,会回来的。”
徐霖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俯身,轻轻拍了拍猪面人的肩膀,语气温和:“乖,告诉徐大哥卖酱油的铺子在哪?”
猪面人眨了眨眼睛,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巷,憨笑道:“那边,那边!”
街上很快恢复了热闹,仿佛刚才的寂静从未发生过。这些人活在黑暗中,永远小心翼翼,他不想过多地打扰他们。
*
徐霖手中提着刚买好的酱油,脚步轻快,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街道两旁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昏黄的光线洒在地上,映出他修长的影子。
集市中心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一道熟悉的声音不耐烦道:“这里怎么这么多妖怪!走开,走开!前辈,你是不是找错方向了?少主怎么会在这里!”
另一道声音则沉稳许多:“不会错。不过,怎会有两道灵力纠缠在一起,一强一弱……那道强的灵力是少主的,但太淡了,就像是附在上面。”
徐霖听到这两道声音,脸色顿时一暗。
这两人——正是在城里碰到的乔二和墨麟!
两人应是追寻谢凌的踪迹来到这里。
乔二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及了!我用法器把这些妖怪都收了,一一审问,一定能找到少主的线索!”
徐霖闻言,连忙从人群中挤出,喊道:“少侠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