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就长在宫里,她的母亲名叫青禾,是太子畅的侍从,她也从小服侍太子畅。
她比两位殿下年长两岁,懂得比他们多,但同样也只是个孩子,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钟夫人对两位殿下那么冷淡,她的母亲对她很好,那样温暖的怀抱,从母亲怀中传来的淡淡暖香,两位殿下似乎没有体会过。
母亲把畅殿下当作自己的孩子般照顾,不过畅殿下并不领情,他不愿意任何人靠近他,除了祈殿下。
意外发生的那天,畅殿下也是不愿意母亲靠近,他一意孤行,这样的任性只会伤害自己也伤害身边的人。畅殿下的腿摔断了,昏迷了许久,而她也永远失去了母亲。
她被关了一段时间,太子畅醒来后,她又继续侍奉他,不过从此她的日常任务又多了一项,学习武艺,虽不要求她做到侍卫那般厉害,但要能应付最基本的危险。她总是在空闲的时候思索,为什么她还可以继续侍奉太子畅,钟夫人会愿意吗?她始终没有想明白。
不过受伤后的太子畅仿佛变了个人,他像惊弓之鸟,常常担惊受怕,又总是沉默悲伤,很多个夜晚,都是祈殿下陪着他,等他睡着了,才回长欢殿。
而她再也不能像以往一样看待他们。以前她总是自作多情地觉得,她要像长姊一样照顾他们,其实她与他们之间隔着天与地的差距,他们是宋国最尊贵的小主人,她是任人揉捏的泥土。
不过太子畅竟然肯让她近身侍候了,也许是因为他腿脚不便吧?可是她永远忘不了母亲是因为他而死,她惧怕他,厌恶他,怕侍奉不周,自己也落得同一个下场,但很幸运的是,她在惶恐中的失误都没有被太子畅发现。
那日得知被派去侍奉祈殿下时,她很高兴。这是一个秘密,她其实没有想明白,交换侍女是必要的吗?比起隐瞒秘密的理由,她更愿意相信是太子畅把她赶走了,因为那一年她都是浑浑噩噩的。
只是那时候的她却没意识到,如果太子畅嫌弃她,更不可能把他认为没用的人送到最爱的胞姊身边。
后来她和祈殿下离开了宋国,那时走得匆忙,她心里只觉得离开了痛苦回忆的地方,却没有想过,也许很难再回到故土。
祈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在长清宫时,她就很喜欢这位殿下,她自己是个小小的姑娘,却仿佛是个大人,太子畅还会任性的时候,她就已经举止得体,所以在她的身边服侍,她感到轻松自在多了。
在去黎国的路上,祈殿下对她道:“巧心,对不起你,连累你一起远离家乡了。”
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对巧心来说,去哪里都无所谓。”
反正她已经没有家人了,自然也就没有家乡。
那时祈殿下看她的眼神,很感动,也很愧疚。她是第一次感受到上位者的愧疚,本来她作为侍女随行是天经地义的事,她的想法也会被在意吗?
刚到黎国的那天夜里,祈殿下抬头仰望着星空,一句话也没说,她也跟着仰望,看见月亮格外圆,格外明亮,周边的星子也清晰可见,她终是没忍住好奇问道:“殿下,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黎国的月亮与宋国的月亮是否一样?”
她又继续端详了一会,直到脖子都酸痛了,才收回视线,她看向祈殿下,她坐在轮椅上,依旧仰望着,她可以想到,祈殿下在思念故乡。
她安慰道:“殿下,别担心,一定会回去的。”
八岁的祈殿下看着她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真美啊,比以往她印象中的殿下都要美,她那颗创伤的心也渐渐被治愈些许。
殿下是弱国委曲求全派来的质子,自然不受黎国重视,他们住得偏远僻静,这也是一件好事,既利于他们隐藏身份,也乐得清净。他们将府邸清理出来,住在这里,没想到院落中在夏天盛开了无尽的紫阳花。
和紫阳花一样永远留在黎国的,还有善姑姑。那时她和善姑姑作为唯二知道内情的人,贴身照顾着祈殿下的起居,善姑姑是宫里的老人,最初是侍候君上的,后来祈殿下诞生,她被君上安排去照顾祈殿下,她是一个能干的人,最初的两年平安度过都多赖她的付出,她从善姑姑那里学到很多。
善姑姑虽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但有她在,想必祈殿下和她一样都觉得安心。只是善姑姑在去到黎国的第二年就病逝了,那时祈殿下才十岁,她已经十二岁,在不安中,她下定决心要做到善姑姑的嘱托。
祈殿下也难过了许久,她有记住过,整整一个月,祈殿下都吃不下太多东西,她怎么劝说也没有用,本来远居他国的寂寥悲哀,因为长辈的离开而放大数倍。一向在意别人心意的祈殿下,在她的印象中,只有这一次没有顾虑别人的心思,“任性”地难过了一月。
还记得那时她为了哄殿下开心,想尽了一切办法,白霜姑娘也是,她们三个人,明明从国家到身份都天差地别,但隐隐在心中会感到一种联结,那无关一切,只是同龄小女孩的情谊罢了。
推着殿下去踏青,摘给她最鲜艳的花,买来有趣的书,甚至用泥巴和了一只小狗,她和白霜玩得倒是挺开心,殿下并没有开心起来,她为此感到无措,明明善姑姑离开前让她好好照顾殿下,她一开始就做不好。
笑容在她的脸上渐渐凝固了,她捧着泥土小狗,举也不是,放也不是,这个公主怎么这么难伺候!她深深地怨恨她,更怨恨那个什么也做不到的自己,于是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
殿下也躬身把脸埋在膝上哭。
两个人在哭,但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传出来。
自那之后,殿下又变成一个得体完美的人了,温柔得不像话,淡漠得不像话。四年里,她就是与这样的殿下朝夕相处。
她不懂殿下的心思,温柔就温柔好了,那种无法跨越的疏离感又是怎么回事?后来殿下抚摸她的头,揽过她,安慰她,那些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淡漠疏离都无所谓了,她侍候的殿下是一个温柔的人,这就是她。
以前她们的视线里几乎只有彼此,后来殿下的眼里心里被一个外来人占据了。
那又是一个温柔的人,巧心永远也忘不了,楼大人在雨夜热的姜汤,有自己的一份。
自从认识楼大人,殿下的快乐和悲伤都多了起来,她是以怎样的心态去看待这样的变化呢?最初有一点不甘心吧,毕竟自己做不到的事,轻易地就被他做到了,但是后来她认可了他,有点僭越地想,君上也是这么认为的吧,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再后来,一切都变化得很快,来不及体会,她与殿下的处境就一波三折,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殿下的一些痛苦,就算是楼大人,也不会见过殿下在梦中流泪说着梦话的样子。
只有她知道,只有她可以做些什么。
想要守护她,像守护她的友人,像守护一个妹妹,想带给她欢乐,就像那只泥土小狗,哪怕并没有意义,她也要做。
那时殿下的痛苦眼神,是她一生的慰藉。
但她没有死。
如果真正死了,就不会再有后悔的情绪了吧。她总算醒了过来,得到的却是殿下心智受损的消息,殿下……是因为她吗?
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她确认了殿下对她的看重,她竟然会有一丝喜悦,剩下的都是后悔。她是不是不该那么莽撞?但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该尝试。
后面她被看管得很严,直到太子畅凯旋,她才获得了自由。
殿下要和楼大人离开安和远游了,她在稍远处遥望着,不经意与殿下对视的那一眼,那个笑容,让她回忆起初到黎国的那个夜晚,月光明亮,殿下的眼睛也亮晶晶的。
太子畅,不,君上把她叫到了面前,问道:“你真的不去见她吗?”
她微笑着,遗憾地点头,“我不想再刺激殿下,而且……都怪我任性。”
年轻的君主仿佛很有闲,他甚至关心起她的事,“那么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呢?你守护长公主有功,只要是合理的愿望寡人都会答应。”
她很惊讶,没有客气道:“我想要离开宫里。”
君主不假思索地答应了,还赏赐了她银两。两人相对没什么好说的,最后她告退离开,君主却突然开口,“巧心……”
她转身疑惑地看向他。
他额头皱成川字,嘴巴一张一合,仿佛有什么很难说出口,“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她的脸上滑落。
“你在阿姊身边很轻松,我很开心。”
“也谢谢你照顾阿姊。”
她抹了抹眼睛,与他对视,“我永远无法原谅。”
她做好了承受君主发怒的准备,但眼前的君主已经和她印象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了,他没有生气,只是惭愧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也不求你的原谅,只是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一个不知道愧怍的男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悔恨,知道这些,你也许会好受些吧?”
脑海里一片空白。
她的表情也终究缓和了些,“那就永远怀着这份愧怍去治理这个国家吧。”
她转身离开,留给他一个洒脱的背影。
她的旅程也要开始了,不是谁的奴婢,不是心怀仇恨的人。
只是作为一个自由的人。
是否会偶然遇见她呢?